當鐘無鹽日夜兼程趕到千乘的時候,陳牧已經(jīng)累脫圈了。
鐘無鹽第一眼看見陳牧,居然沒認出來。昔日那個高大白凈的青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黑著眼圈、紅著眼仁、一頭亂發(fā)、佝僂著腰身、滿身污穢的人。
“鐘醫(yī)工幫我!”陳牧嘶啞著嗓子叫道。
這幾日太多的重傷員在陳牧眼前一個接一個的的死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令陳牧心力交瘁,痛苦不堪。
鐘無鹽見此情形,多話不說,連忙帶著兩個女兒開始逐一診治。
陳牧擅長的自然是后世在科學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代醫(yī)學,所以包扎、消毒等外傷處理是他的強項。
然而土方垮塌造成的不僅僅是皮外傷,有些內在的傷害就不是陳牧所能處理的了,這也是這幾日重傷員大量死亡的原因。
鐘無鹽挨個把脈,有時對長女鐘辛夷說幾句,鐘辛夷便拿出銀針閃電般在穴位上扎上幾針,認穴之準令人咂舌;有時對次女鐘蕪荑說上幾句,鐘蕪荑刷刷幾筆就將藥方寫成,交給旁邊的從人速去抓藥。
偶爾碰到傷情復雜的,鐘無鹽便親自扎針。他扎的針又粗又長,而且盡揀百會、膻中這樣的穴位下手。好在絕大多數(shù)被刺者都是一針見效,逐漸好轉。但也有個別人無甚效果,對此鐘無鹽也只能無奈的搖搖頭,聽天由命了。
就這樣一直忙到酉時,才把重癥患者看完。
期間,鐘氏父女滴水未進,汗水幾乎將衣衫都貼在了身上。
尤其是鐘辛夷,已是長大成人,貼身的衣衫將妙曼的身材映襯的玲瓏凸透,可旁人身懷感念,無人心生邪念。
第二日寅時,鐘無鹽父女又將輕傷員逐個檢查了一邊,很明顯,情況就要樂觀很多。
很多骨筋錯位的患者在鐘無鹽談笑間,就完成了正骨還筋,痛苦立解。
陳牧將傷員交給了鐘氏父女,自己又匆忙趕赴工地。雖說這個事故的確不應發(fā)生,但也不能因噎廢食,停步不前。
陳牧將所有人都召集起來,并與眾人約法三章,杜絕違規(guī)操作的事情發(fā)生。
此次事故是在陳牧三令五申之下發(fā)生的,眾人均沒了脾氣,無論陳牧出臺怎么樣的律令,再無一人反對。
事故已經(jīng)出了,死去的兩千多民夫已經(jīng)命喪黃泉。這個責任還是要追究的。
陳牧讓人取來了鞭子,蘸了冰涼的河水,從他第一個開始鞭笞。
眾人齊刷刷跪了一河灘,但陳牧只是冷哼了一聲,脫光了上身,命公孫傲下死力抽自己二十鞭子。
公孫傲不肯執(zhí)行命令,陳牧以革職向威脅,無奈公孫傲只好硬著頭皮抽將下來。
“公孫傲,你剛從你娘的乳.頭上下來的嗎?氣力呢!”陳牧怒喝道!
公孫傲知道蒙混不過去,便狠命的抽了起來。
二十鞭子下來,陳牧的背部頓時血肉模糊一片。只見陳牧緊咬牙關,身體顫栗,楞是沒有發(fā)出一聲慘嚎。
接著,便是公輸溫叔和巡曹掾史,也是狠狠的各挨了二十鞭子。分在五工隊見習的是公孫柳,也是挨了十鞭子。
這幾人見陳牧不吭一聲,也是咬碎了后槽牙,沒好意思叫喚。
待陳牧被從人送去治療時,公孫柳畢竟年幼,痛得當場就哀嚎起來。
鐘辛夷拿來了熬制好的旱獺油,要給陳牧治療鞭傷。
陳牧先讓辛夷姑娘拿酒精將傷口清洗了一遍,那種痛幾乎讓陳牧當場昏死過去,嘴里的布巾幾乎都被咬成了碎片。
辛夷姑娘美目垂淚,啜泣道:“陳先生這是何苦來哉?”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陳牧更愿意這些前來幫助自己的好友隨意的稱呼自己。故鐘氏父女一貫叫陳牧為陳先生。
陳牧深吸一口氣,嘆道:“兩千多條人命啊,就因為我的監(jiān)督不到位,良心不安啊!”
“先生仁厚,有目共睹??蛇@勞役傷亡本是常事,您何苦如此糟踐自己呢?”辛夷姑娘嘴里說著話,手上摸上厚厚的旱獺油,細細的向傷口處抹去。
陳牧耳里聽著辛夷姑娘的埋怨,口鼻間聞到的卻是姑娘獨有的淡淡的桃花香氣,一時間竟感受不到了疼痛。
陳牧不再言語,他知道辛夷姑娘這是好心,也是為自己擔心。畢竟,在這沒有抗生素的年代,任何的傷口感染都有可能要了人的性命。
這次出事的工隊人員組成,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齊郡派遣來服勞役的民夫。往常,這樣因事故死亡的民夫就算是為國捐軀了。就地一埋,家人連個骨殖都見不到。
當御史中丞公輸溫仲將處置意見送到陳牧案前的時候,陳牧看了一眼就扔了出去。
“這是兩千五百名為國捐軀的壯士,不是死在荒郊的野狗!”陳牧怒吼道。
平素的陳牧總是一副溫文爾雅、面色含春的神情,突然一下發(fā)這么大火,讓公輸溫仲一時手足無措,不敢答話。
“不把每一個亡人的姓名、籍貫搞清楚,就不要來見我!”陳牧稍微壓低了點聲音道。
“諾!”公輸溫仲急忙退了出去。
這次禍端最大的責任人其實正是自己的胞弟公輸溫叔,可陳牧一力扛了下來,讓公輸溫叔免去了刑罰,作為兄長的公輸溫仲豈能不領陳牧的這個情。
半日功夫,他便將這些亡人的資料搜羅清楚,重新報給了陳牧。
第二日,陳牧在河灘上架起了巨大的火堆,將全部的尸體進行了集體火化。將骨灰全部埋在了原地,并就地建了一個陵園,樹立了巨大的豐碑。正面書寫“治河英雄永垂不朽”,背面則密密麻麻刻上了這些殉職的民夫姓名。
做完這些還不算,陳牧又遣人向這些死難者家屬送去錢一千枚,家里有六旬以上的老人或十歲以下孩童的,再加一千。
古代,黎明百姓有兩大義務。一個是納皇糧,一個是服徭役。這些民夫慣是服役,卻從未見過殉職了還有撫恤一說。
更讓他們詫異的是,這些不聽指揮被土石壓死的人居然堂而皇之的刻在了那么高大的豐碑上,任后人憑吊。
“都傳言說這位御史大夫是昆侖山上的神仙下凡,現(xiàn)在看來,果然如此,否則怎么會把窮苦人這么當人看呢?!?p> “不過既然是神仙,咋也是讓皮鞭抽的血肉模糊的?”
“那是他不愿意施法,否則那么細的皮鞭會傷及到他?”
“遇上這樣的神仙爺爺,那是我們福分,好好干完這些活兒,平平安安回家才是最要緊的?!?p> “就是,就是?!?p> ......
當民夫中間的這些議論傳到陳牧耳朵里的時候,陳牧頗為欣慰的笑了,看樣子自己這頓毒打沒有白挨。相對于生硬的言傳,陳牧更喜歡生動的身教。
一場事故就這樣過去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生者繼續(xù),戰(zhàn)天斗地。
鐘無鹽父女被陳牧留了下來,辟為了醫(yī)曹掾史。這日后磕磕碰碰的外傷,應該不是少數(shù),有了鐘氏婦女在,陳牧就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樣。
鐘無鹽自是欣然應允,辛夷姑娘也是沒有反對,倒是那個平素有些刁蠻的蕪荑姑娘,撅著個嘴老大的不樂意。只可惜,她才十二三歲,她的意見基本被忽略了。
鐘無鹽不愿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這里有免費的供他做實驗的民夫,活的、死的都很多。
鐘無鹽根據(jù)陳牧提供的方子,調配出了“麻沸散”。但苦于沒有實驗對象,無法掌握量的多少。一般的病人可不會讓他隨意拿自己做試驗的,所以鐘無鹽一直沒有采集到合理的用量數(shù)據(jù)。這里有大把的傷員,他隨時都可以試驗。
陳牧知道后世醫(yī)學在做這類實驗時,先要在小白鼠身上試驗、然后是小豬小狗、再是小猴子,最后才是人類志愿者。這還沒完,還要進行新藥臨床試驗,分為I、 II、 III、 IV期。分什么單盲、雙盲,最后才可能上市。
但是這些過程在鐘無鹽這里都免了,陳牧也沒法進行指導,一來是他也不知道這些復雜的試驗程序怎么做,二來是人命賤如草芥,似乎也沒有那個必要。
“這是兩千年前,這是兩千年前!”陳牧摸著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