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里我要講的事情,非常重要,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并且認真思考我說的每一句話。”
剛從后方管理局開會回來的鄭云德,顧不得旅途疲勞,直接將周建國叫到了廠長辦公室。
說話之前,他特意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以此來消除心中的焦慮感。
“我準備好了,你請說!”
極其少見鄭云德如此鄭重其事,因而周建國也坐直了身子認真傾聽。
“今年我也五十二有多,一晃從滬江來到皖南山區(qū)也有12年時間,親眼見證了八零一一廠從無到有,從有到興的過程。
功勞不敢說,但苦勞有幾分?!?p> 眼見周建國想插話,鄭云德?lián)]手打斷了他的行動,繼續(xù)沿著話題往下講。
“說實話,我早就做好在八零一一廠干到退休的準備。但突然得知要提前離開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卻難以割舍得下。
今天局里通知所有副處級以上干部開會,在會上傳達了中央最新指示精神,就是即日起全國上下要大力提倡干部年輕化。
自上而下,政府機關企事業(yè)單位一把手,以55歲為紅線,過了線就一律退居二線,將位置騰出來給你們年輕人。
也就是說,我在八零一一廠的廠長位置,只能再待2年時間,從今天開始進入了所謂的過渡期?!?p> 按照現(xiàn)有退休年齡標準,男的執(zhí)行60歲退休,之前包括鄭云德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他將在廠長位置干到60歲。
但現(xiàn)在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改變從不會以某個人或某個群體的意志為轉移。
時代濺起的浪花,灑到每個人身上就是排山倒海般的風暴。
干部年輕化,是國家積極應對人才斷層現(xiàn)狀而推出的應對之策,于國于民都大有好處。
“怎么如此突然,之前連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出來?”
要說八零一一廠是一艘航行在未知海洋之中的巨輪,那么鄭云德就是船上的壓艙石兼舵手加船長,牢牢把握著船只前進的方向。
包括周建國在內的所有職工,都已習慣聽從船長鄭云德的號令。而他也用自己精準判斷,在擔任廠長的8年時間內帶領八零一一廠躲過一個又一個漩渦。
現(xiàn)在船長突然告訴你,他在不久之后就要離開,其中的五味雜陳怕是一言難盡。
“因此組織上找我談話時,我向他們推薦了你來當接班人。
干部年輕化,你的條件很合適。年紀三十五,大學學歷,高中時入黨,技術骨干,長期在一線工作具有扎實基層經驗,深受全廠職工信任,并且還眼光開闊能站在更高層次看待問題。
你足以帶領八零一一廠所有職工在下一個十年,繼續(xù)披荊斬棘,尋找光明的未來。”
對廠里每一名職工的檔案都如數(shù)家珍,尤其周建國的點點滴滴記得更是清楚,鄭云德侃侃而談。
一直以來,他都重點培養(yǎng)周建國作為后備干部,原本是在下一個十年再將他推向前臺,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快,準備的后手直接就派上了用場。
“這……我確實沒有心理準備來接如此沉重的擔子。而且我現(xiàn)在只是廠領導班子排名最末尾……說實話這一切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p> 原本還打算報考研究生去深造,這下子一切都打亂了周建國的計劃。
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到國家級研究所當一名研究員,接觸各種國內國際前沿的半導體技術,為把中國建設成半導體強國出一份力。
眼前鄭云德直截了當?shù)卣f,要將廠長之位傳到自己手上,并寄予了厚望。意味著一旦他選擇接受,那就將徹底跟研究員夢想再見,而踏入行政路線管理一千多人工廠的大大小小事務。
“事關全廠一千多名職工和家屬的未來,我不可能只是因個人關系遠近而做出選擇。你,就是最佳人選,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在未來十年看好八零一一廠這個家。
你在黑白電視機生產線落地上所作的技術貢獻,已經贏得許多人贊譽。組織上也基本認可我的意見,將你作為幾個年輕候選干部之中的一員加以考慮。
接下來兩年我會盡量放權,給你更多鍛煉機會走上前臺,我希望你不要拒絕!”
為貫徹干部年輕化路線,上級決定八零一一廠的常務副廠長之位將會作出調整,由將來接班的年輕干部人選補上。
人選之中,除了周建國是土生土長的八零一一廠職工,其他人都是外來年輕干部。
俗話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但本地的和尚若是也會念經的話聲音更響亮。
鄭云德當然傾向從本廠之中挑選接班人,畢竟知根知底也對廠子更有感情。
八零一一廠是一艘被時代拋棄了導致航向不明的船只,撞到冰山并擱淺是很大概率的事情。
一旦接受負起廠長這個職務的話,責任和回報不成正比,并且還會面臨比前兩任廠長更多更復雜的棘手問題。
該說的話都說了,鄭云德只能靜靜等待對方的答復。
“此事實在太過重大,我需要一整天時間來好好考慮。”
周建國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之中又來到了一個人生的重要關口。
由于答應嚴守秘密,所以他沒有就此事和任何人商量,獨自一人慢慢在心里琢磨。
走跟留都有利有弊。
走的話,按照自己的水平考研究生應該八九不離十,老師謝依德也再次發(fā)出邀請讓自己前去當科研助手,將來可以留在滬江工作,并挑選自己喜歡的崗位。而且返回滬江可以跟母親團聚,還能給兒子周逸更好的教育條件。
留的話,有了廠長鄭云德的推薦,接班的可能極大。能成為八零一一廠的一廠之長,算是人生之中了不起的成就。但就要舍小家顧大家,真正成為全廠的大家長,要負責一千多人的生活起居,還要為大家吃上飯而發(fā)愁。鄭云德三天兩頭顧不上家的情況,就要在自己身上重現(xiàn)。
吃過晚飯,周建國按照慣例陪同周逸看書自學,兒子已經開始涉獵高中知識,碰到不懂之處就需要他幫忙解惑。
“小逸,若是有兩個按鈕放在你面前。一個按下的話,我們家的條件會立即變好;另一個按鈕的話,則是我們家將跟隔壁鄰居們一樣待遇,既可能變好也可能變壞。
你會選擇按下哪一個?”
有意無意之中,周建國想看看周逸是如何面對這樣的難題。
“我嘛,應該會選擇第二按鈕。
因為結果不確定性,才讓人有挑戰(zhàn)的興趣,多好玩??!”
想都不想,周逸直接遵循內心給出了答案。
一夜無眠,想得越多就越發(fā)慎重。
周建國早早起床,打算外出溜達一圈呼吸下新鮮空氣。
“喲,周工,怎么早就起來,這個時間段你可是稀客?!?p> 早起鍛煉的老職工率先打起了招呼。
“周工,廠里的伙食質量近期有下降的趨勢,你可得幫忙反映反映?!?p> 一位早上前去自家菜地澆水的職工在路上免不了抱怨幾句。
“請讓一讓,嘿,周工,你今天可是早起的鳥兒有飯吃了?!?p> 食堂做早飯的職工抬著一大袋面粉路過,熱情地寒暄兩句。
……
周建國身為技術科科長,又兼任團總支書記,但大家依舊喜歡稱呼他為周工,這個稱號從進山之日起就一直陪伴到現(xiàn)在。
基本上整個廠區(qū)就是一個小社會,人們工作、生活都處在這一片小天地之下,人與人之間形成了熟絡信任的環(huán)境。
身邊滲透著煙火氣和人情味,讓周建國不由感覺心里暖洋洋,十分舒服。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這是哲學經典的三連問,誰能解答出來就說明充分認識了自己。
現(xiàn)在,周建國就嘗試回答一二。
“我是八零一一廠的一名職工,當初從滬江市支援內地來到廠里工作了15年時間并在此成家立業(yè),對比成為一名研究員我更希望能挽救八零一一廠于危難之中,為全廠工友們尋找到光明的未來?!?p> 在他夢里,出現(xiàn)最多的場景先是大學,后來變成了工廠,這兩者可謂是周建國心目中的精神家園。
一個研究員的周建國可能比身系上千個家庭幸福的一廠之長周建國要過得舒服,但前者可能會永遠后悔沒有選擇成為后者。
“既然如此,那就落子無悔,接受挑戰(zhàn)吧!”
周建國決定繼續(xù)留在山區(qū),賭上了自己的下半生。
如果八零一一廠這艘大船注定要沉沒,那么他將成為最后一個離開的人。
不久,干部年輕化的通知下發(fā)到八零一一廠這樣的基層單位,而周建國也獲得上級任命,一躍晉升為僅次于廠長的常務副廠長,在同齡人之中算是佼佼者之一了。
當上常務副廠長,加上廠長鄭云德有意放權,結果周建國忙得早出晚歸,連兒子周逸都見不著人。
原本父子之間學習的默契被打破,幸好周逸自學能力不斷提高,離開了父親的督導他依舊養(yǎng)成良好習慣讀完了高中課程。
只不過,他想不到自己也有迎來大變革的一天。
榕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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