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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歐陽詢

第三十六章 懟懟更健康

我的兄弟歐陽詢 風山姜米糖 3224 2020-09-06 08:38:46

  說一下我兄弟晚年的朝堂生活吧。

  話說一開始李世民登基之后,我們還惴惴不安地看看他的工作風格,畢竟我們這些老東西不求建樹,就想著平安養(yǎng)老了,那怎么地也得順著他的管理風格來。

  平心而論,他的確比我們之前經歷的朝代的帝王要好很多,無論武功還是文治都是一流。這《九成宮》里魏征有一句不是說得好么“始以武功一海內,終以文德懷遠人”。

  但是這李世民吧,想要對外做出特別完美特別“秀”的政治面貌,時常還會請一請原來的政敵啊、老臣啊,搞個小運動會呀,吃個飯什么的,展示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

  我們就不去又不好,去了又尷尬??粗欢褜櫝急奶瑫r不時刺我們幾句,誰心里不疙瘩啊。不過我兄弟現在好像已經放飛自我了,在朝中根本誰也不吝,有時候這性子上來了,拽都拽不住。

  比如那總是打壓我兄弟的宋國公蕭瑀,有一次參加李世民的騎射運動會吧,他本來就不大擅長射箭,李世民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非讓他上馬去射,所以說伴君如伴虎呢,明明之前要奪權的時候李世民還與他如膠似漆呢,當權了倆人關系就各種膈應。

  這宋國公他射了十箭都射得亂七八糟。

  本來這事兒也沒什么,我們這些旁觀者默默看著便好了,射得一般就不說話,射得好就呱唧呱唧鼓掌,這不是看皇家運動會的常識么。

  哎,我兄弟他偏不。居然忽地出口成詩:

  急風吹緩箭,弱手馭強弓。

  欲高翻覆下,應西復更東。

  十回俱著地,兩手并擎空。

  借問誰為此,多應是宋公。

  他站起來還吟得搖頭晃腦。

  周圍的大臣一開始都懵了,宋國公可是資歷老得很,官職、地位也遠在眾人之上。爾后再品那詩,每一個人雖都不敢露笑,卻在心里憋出內傷,這歐公的詩倒真的是太貼切。

  只有那李世民聽到了之后哈哈大笑,指著我兄弟道:“寫下來,寫下來,送給宋公!”我兄弟便立即揮毫,字還寫得灑脫飄逸。

  這蕭瑀射完箭,脫去箭甲,下了馬一瘸一拐的走回來,卻見歐陽詢雙手獻給他一張紙,一時不知何故,便拿起來看,頓時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尷尬無比。

  李世民見他如此,又是一通笑,周圍的群臣也附和著哈哈大笑。

  我兄弟此時卻已經默默回到自己席位坐好,深藏功與名。

  我小聲對他說你今天是干嘛,這么有懟人的興致。他忍著笑在我身邊輕聲說,正好圣上和這蕭瑀不對付,我趕緊反擊他一下,若他倆關系又好了,就沒復仇的機會了。

  我忍不住冷笑了兩聲,說看不出啊,你平時不是品性高潔得很嘛,怎么不但記仇,還會找這種機會。

  他答道,其實倒也不是等著什么機會,就是今天看他這表現,我覺得我這即興詩太絕妙了,不吟出來真可惜了。

  說到此處,我倆又相視一笑。

  我們與李世民核心班底向來不對付,我這兄弟晚年又喜歡隨性發(fā)揮。人嘛,說是“開玩笑開玩笑的”,實際上誰被言語攻擊了能豁達大肚呢?反正我自己是覺得很難。

  所以這事,很快就有了后續(xù)。

  又是一次李世民的宴會之上,也許是喝多了酒吧,李世民忽然說,我們來作詩!但是我們不要做那種陳詞濫調了!我們來做詩互相嘲諷怎么樣??!來來來,你們來!

  大臣們也都被這李世民的“雅興”弄得不知所措。

  這種情況之下,長孫無忌一下子就蹦了出來,笑道:“陛下這提議甚好!臣就有個現成的!”

  “快快說來!”李世民道。

  這長孫無忌忽然指向我兄弟的方向,大聲道:“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猻猴!”

  眾人哄堂大笑。

  連我都有點憋不住,因為他說得還真是形象。當然,因為立場關系,我強忍住了笑,瞪著長孫無忌。

  你們以為長孫無忌是即興發(fā)揮?才不是呢,他腦子轉得可快了,掃了一圈就知道拿“勢單力薄”的我兄弟開涮是最安全的。

  誰知,我兄弟倒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等眾人都笑得差不多了,他氣定神閑地念了一首詩,大聲又懟了回去:“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團團?!?p>  他這話一出,眾人一琢磨便不敢笑了。因為大家都覺得好像有點過。

  別說大家,就是我也覺得有點不太好。因為他不但罵了長孫無忌脖子短是個死胖子,還罵了他不學無術心眼壞,雖然事實也差不多吧,但是這樣說李世民看重的人,那可真是太不識時務了。

  長孫無忌僵在原地,面色及其難看,然后他就將頭轉向了李世民,像極了被欺負了的熊孩子要找人撐腰的那種表情。

  李世民此時收了笑,對我兄弟說:“你這么說話,不怕皇后來找你麻煩嗎?”

  其實李世民這話聽起來很怪,明明是自己聽著不妥,卻莫名其妙地cue長孫皇后。好像那意思是,不是我找你麻煩啊,是我怕我老婆找你麻煩。

  這話從一個帝王嘴里說出來怎么就那么不對勁呢。再說人家長孫皇后可比你靠譜多了。

  我猜李世民也是沒想到我兄弟反應這么快,能完美“加倍奉還”。因此尷尬之中是罵也不好,護也不妥,只得說出此怪話。

  我兄弟雖然不再搭茬,卻故意轉過臉去不看李世民,這已經是在逾越君臣之禮的臨界線上了,好在情商比他高的人多了去了,立刻有大臣上來對李世民說了別的,轉移了話題。

  我兄弟這也算是頭鐵掃了李世民的興,但是他成功地打斷了李世民這小子荒唐的諷刺作詩大會,還是有不少朝臣覺得松了一口氣的。

  事后我也說我兄弟,你和長孫無忌一般見識干什么?他罵你是猴兒這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嗎?

  我兄弟看了我一眼,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該讓他罵?”

  “不是那圣上說就是不按常理、互相嘲諷逗樂嘛?”我道。

  “我就是不樂意被嘲諷?!蔽倚值苷缘溃骸八刑峒拔议L相的,我都不會認為是逗樂。”

  我腦海里忽然閃出了之前朝堂上淵哥見高麗使臣時候說過的話。不過我沒忍心告訴他。

  “而且,他嘲我,我再嘲他,這哪里不對?”我兄弟倒和我爭辯起來。

  “你和我較什么勁兒!”我憤憤道:“我不是為你好?咱就來說說這名聲,名聲!”

  老了心臟不好,我喘了口氣,才又道:“都說這歐虞是翰墨之冠,你去看看虞世南留給后世的是什么詩,多大的氣魄,然后再看看你,這詩不是懟宋公就是懟國舅,刁鉆刻薄,你想過你這名聲往那擱了嗎?”

  這里我要科普一下,虞世南是有詩集的,流傳最廣的是一首五絕《蟬》,寫得是真好。我兄弟之前我說過,他打小就是個“小詩渣”,知道作詩是短處么您老就別露怯了對吧,哎,他老了還就愛做這種懟人打油詩。另外他還寫過一首五律叫《道失》,感懷陳朝滅亡的,寫得也不咋樣,不看也罷。

  我兄弟聽了“名聲”二字居然還“嘿嘿”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人都懟,人生在世,不能總便宜了別人委屈了自己吧。名聲這東西,老叟已經顧不上嘍?!?p>  “你也就是占了李世民這小子性子好,換做之前的皇帝,你懟一個試試?!蔽业馈?p>  “那是。誰讓我運氣好呢?!彼Φ?。

  后來還有一件小事,那便是長孫皇后去世的時候國喪,所有大家都穿著素服致哀,可能是我這兄弟外貌比較黑瘦,穿上白色素衣就對比明顯,那許敬宗向來是容易反應過度的,看到他這副樣子,“噗”地一聲,然后捂住嘴偷偷笑。

  沒想到我兄弟居然回過頭來看著他,做了一個夸張的鬼臉。許敬宗一時憋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聲。只這一下,大殿里所有的人都向他望去。而我兄弟早已恢復了哀悼的表情,低著頭站在一邊,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這許敬宗便因為國喪不敬被貶。

  我回頭看史書上都記載是因為許敬宗看到了歐陽詢的樣貌丑陋才笑出了聲,這想想也不符合常理,因為他們同朝為官幾十年,幾乎每日都在朝堂上見,又怎么可能會在喪禮上因為他的面孔哈哈大笑呢?不過,寫史書的人是怎么也不會想到,是我兄弟耍了一個“小手段”吧。所以說歷史這個東西吧,看別人寫的,那就看一看便算了,沒必要當真。

  當然了,所謂“天道好輪回”,他這在朝堂上放飛自我到處亂懟,而且他這懟法,充分融入了他深厚的“文學功底”,那可是又狠又貼切還押韻,實在是讓人氣得牙癢癢。得罪人太多。于是坊間忽然流傳了一篇文章,叫做《補江總白猿傳》。

  我一開始看到這個名字,把我嚇了一跳,怎么還有我爹的事兒呢?馬上讀完全篇,發(fā)現我爹只是在最后打了個醬油。

  但是這篇文真的是讓人不知說什么好,它描述了我兄弟生父歐陽紇,在外征戰(zhàn)的時候老婆被一個白猿怪擄走,他去殺白猿救老婆的故事。當然,重點就在,他救回來的老婆已經懷了白猿的崽兒,生下來的娃便是我兄弟。

  等于直接惡毒攻擊我兄弟的出身。中國的文化背景下,罵人什么才罵得算狠?你們想想那些熟悉的臟話就知道,罵人血統不純、不是人唄。

  我不知道我若不與我兄弟很熟,讀完這篇文會有什么感受,也許還會覺得很有道理?因為我兄弟還的確有點像猿猴。而且這篇文字看著居然寫得還挺有吸引力的,也就和現在的玄幻網文差不多吧。

  我將文章扔給他看,本想告訴他,你這四處亂懟,別以為沒報應。

  他拿起來看得很認真,從頭看到尾之后,抬頭對我說:“這文章寫得很好??!”

  “你什么意思?”我問他。

  “字面意思?!彼挚戳丝?,道:“文字生動,劇情精彩,你看這句‘一夕皆周,未嘗寐’,寫得多好。”他說完便笑了起來。

  “不是,我說你是老不正經了還是怎么地?”我罵道:“人家在惡毒地攻擊你老人家啊?!?p>  他翻著文章笑道:“哎,讓人花這么多心思寫了個這么好的文章流傳坊間,也真是難得呀。這寫得挺不容易的,我這老叟還真讓他們費心了!”

  “人家年紀大了都是盡量和氣不結仇,怎么你老了反而四處亂懟呢,年輕時也沒見你這樣啊?!蔽覇柕馈?p>  他聽到此處,緩緩站起來,將文章扔到一邊,爾后背著手走到窗邊看著窗外,忽然道:“若我能魂穿年輕之時,必不會忍下那么多惡言與惡意。”

  我看著他的背影,的確,他的處境和一般人很不相同,我們根本無法知道他在人生路上承受的非議與惡意,又如何能要求他寬容和氣大度呢?

  孔子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是一種簡單坦誠的人生態(tài)度,但是一般人卻總是在顧及面子、名聲、人際關系、未來發(fā)展等各種因素,愁腸百轉之后,還是最終自己吞下了惡意與苦澀。

  我兄弟在這之前的人生亦是如此糾結,但是此時,我覺得他已經活得通透了,面對世上層出不窮的惡意,也許還真是,放松心態(tài),“懟懟更健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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