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生死相許
“你可還記得,你娘與你論起的天下之勢?”方孝孺擺了擺手,“你可知這勢是什么?”
“勢?”方青池有些惶惑,是了,她只能看清天下之勢,卻看不透人心之勢。
“勢是民心。”方孝孺語重心長道,“文家世世代代守護的,就是天下民心;為了讓這守護更清正,更是立下了不許染指朝政的祖訓(xùn)。不許染指朝政,是文家擔心后人權(quán)欲熏心,所以才要求世世代代女子做家主,進一步鞏固初衷。你身為文家家主,最重要的是領(lǐng)悟文家祖訓(xùn)的本質(zhì)。”
“女兒知道了,謝謝爹!”這世上,從來不是非黑即白。方青池眼睛一亮,伏地一拜,從來只知方孝孺清正迂腐,不想他竟如此懂文家,懂娘親,一念及此,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頭道:“爹,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您千萬不要……”她最怕的是,方孝孺萌了死志,要殉志而去。
方孝孺緩緩搖頭:“人生百年,轉(zhuǎn)瞬即逝,生死又有什么大不了?能死其志,也算是死得其所,況且有你母親泉下等我?!蹦肯蚍角喑赝肆季?,神色極為安詳:“青池,你大哥是放心不下你,才盤桓至今,我會讓他趁夜離開。自此往后,你們好好照顧自己!”說罷負著手,緩緩踱回了前廳。一路踱回去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寧靜而安詳:睿兒,今日一劫,想來青池已經(jīng)通徹了,我也再無掛礙,可以早日與你相會了。
方青池呆呆站在原地,覺得腦中嗡的一響,頭頂有冰涼的氣息慢慢滲透下來,整個人的身體都僵硬了,誠意伯的那句讖言如同魔咒一樣縈繞耳邊:“克夫旺夫,父母難壽……”然而正如王安石變法、魏毅冒死諫胡惟庸一樣,士大夫有所為而有所不為,自己是無法勉強父親忍辱偷生的,她收拾起自己恍然昏沉的心情,勉力端正地跪起身子,沖著方孝孺離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夏日的夜晚本就不長,此時已經(jīng)過了三更,天色雖然依然暗沉無光,然而方青池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今萬事俱備,只差遏制最后的那陣東風(fēng)。
應(yīng)天府外城的西北面,喬裝成燕軍的女真人營帳中,魏澤所在的營帳尤其醒目,因為帳中燈火通明,還有痛苦隱忍的呻吟。
方青池急奔入帳,只見魏澤痛苦地捂住胸口,拼盡全力想大口呼吸,而她與魏澤一直尋找的東風(fēng)——愛蘭珠,正坐在塌前死死鉗制住他的手,防止他誤傷自己,愛蘭珠瞧見方青池,依舊面色不善,努努嘴道:“殿下自損其身都是為了你,你既回來了,便該你來照顧他?!闭f罷一松手,揭開簾子走了出去。
這一日之內(nèi),蠱毒已經(jīng)是第二次發(fā)作了。方青池心中微微一沉,急忙走到魏澤的塌前,見他的情形果然較白日更甚,便以嘴渡了他一顆緩解的藥丸,又緩緩地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克夫旺夫……”方青池茫然喃喃道,父母難壽的讖言已經(jīng)部分驗證,依據(jù)她與魏澤的約定,此后與兄弟姐妹也很難再有見面之日,如若魏澤再出什么意外,她在這世上便孤單一人了。
方青池兀自神游物外,不察一股外力襲來,她的身形一晃,便墜入了魏澤的懷抱,抬頭觸目卻是魏澤清雅致遠的面龐,雙臂將她抱攏于胸前:“我沒事了。”
方青池念及誠意伯對自己的讖言,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阿澤,我爹爹也要赴死,我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你不要也丟下我!”
魏澤拍著她的背,心道,正學(xué)先生與鄭睿家主是阿池的父母,青瑤即將去一個連自己也不知曉的地方,方中憲和方中俞即將隱居揚州,眼下要么生離要么死別,我的壽命也只有不到一日,雖說與燕王有盟約,阿池無性命之憂,可真的丟下她孤零零一人替我守護大漠,我究竟做的對還是不對?我與她彼此共歷生死,若我死后她要隨我一道怎么辦?不成不成,總要給她留個念想,讓她好好活著。
一念及此,便溫柔繾綣道:“我不會讓你孤零零的?!毕乱豢?,附身吻上了方青池的唇瓣,口中清茶的香氣,和著身上的檀香,便氤氳在二人的唇齒之間。
“你……”方青池意有所動,正待說些什么,然而回應(yīng)她的卻是魏澤,“唔!”
魏澤伸手反扣住方青池的后腦,傾身覆蓋上來,眼眸不復(fù)平常的和煦溫暖,熱烈綻放開來,藕荷色的月亮透過大帳映射進來,方青池不能抑制地輕輕一顫。
方青池只覺心跳如雷,有什么從心中滿出來,徐儀華“唯有你與他有了夫妻之實,讓他體內(nèi)的蠱蟲認了主,才可免了這月月復(fù)發(fā)之苦……”言猶在耳,令她昏沉中無法抗拒。
那一刻,帳內(nèi)外的時間似乎都靜止了,只余魏澤不斷呢喃著她的名字:“阿池,阿池……”
第二日悠悠醒轉(zhuǎn),魏澤算了算,今天便是徐儀華所說的最后一天,昨夜方青池并未帶回或者煉制任何解蠱之藥,自己身子雖然感覺輕快了一些,但恐怕只是回光返照。看著身邊人的睡顏,魏澤久久凝視著不忍移開目光。
方青池甫一醒來,便見魏澤平日里謙和溫潤的眸子此時水光粼粼,顏色意外的生動柔和而堅定。方青池回以一笑,嘴角石投鏡湖般淺淺蕩漾過了那對梨渦,腮上被透過大帳的朝陽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
魏澤忽的俯身將方青池納入懷中,一片柔軟輕輕落在她的發(fā)頂心,心道,這世間怕是再沒有男子如我一般懂你,只愿昨夜已有一個生命種下,在我不在的日子里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