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鐘山禪音

　　“阿池上山了？”魏澤玉樹臨風地剛剛步入文家，便一頭撞見愛蘭珠。

　　“聽說是鐘山，南人不是都信佛？”愛蘭珠漫不經心道。

　　魏澤微微思忖，鐘山、靈谷寺、三十，突然面色遽變，躍上文家長年停留在門口馬車的馬背，揮劍砍斷了牽車的韁繩，拍馬揚鞭直沖鐘山而去。

　　愛蘭珠沖著魏澤遠去的背影凝視片刻，轉身便進了門。

　　門房好奇道：“姑娘，你一大早守在門口，原來不出門的?。　?p>　　愛蘭珠持著鞭子，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門房趕緊縮了回去，不敢多言。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山崖毫無屏障，只見飛鳥橫渡青山，長空煙嵐橫斜。鐘山原本寧靜，就算靈谷寺遷寺，初一十五有朱元璋清修，善男信女也不得入寺，因此山間聲息俱靜，只有間或幾個僧侶上下山。

　　方青池裝扮成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和尚，戴著僧帽拾級而上，初夏的山色分外好，路邊的曼陀羅開得姹紫嫣紅，光看著就令人迷醉。只可惜這樣的美景，在方青池此刻的心境下，卻不很怡人。一個熟悉的流水濺玉的聲音更是打破了山間的寂靜：“阿池好興致，不在初一十五禮佛；卻在三十假扮成一個小和尚上鐘山?！?p>　　方青池回轉身，魏澤一身白衣，在山風中孑然而立，徐徐步上前，臉上掛著閑適的微笑，仿佛在說今天的天氣不錯。他閑庭信步，旋即便走到了自己的身邊：“下午便要清山了，家主族事眾多，為免耽擱行程，不如趁早下山?！?p>　　方青池雙手合十，用假聲道：“施主怕是認錯人了，小僧法號濟慈，乃是玄光大師座下第二代末座弟子?！?p>　　“在皇上入寺前一天進山，解決硬闖問題；躲在禪室內以魘術行兇，得手后只消等太醫(yī)確認自然死亡，從靈谷寺回宮。我說的對不對？”魏澤看向方青池，見她低頭不語，睫毛覆蓋住眼睛，眸光暗淡，又上前一步，“你是文家家主，與殿下同氣連枝，若真的做下此事，難免君臣隔閡?！?p>　　方青池仰起頭：“山中一猛虎，傷重將死，救或不救？虎痊愈而歸山，捕麋鹿食弱兔，雖活一命卻傷百命。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度眾生方為慈悲。文家入世，便為普度眾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還有我?！蔽簼煽粗S久，又把目光移向山色，朝陽下映著他如山河般起伏般輪廓優(yōu)美的側臉瑩然生輝，“玄光大師與我爺爺有舊，我也有許久不聽他說禪理了?！?p>　　說罷負著手，順著長滿青苔的山階走向寺門。方青池怔了一怔，隨即跟上了魏澤的腳步。

　　寺門后的過雨道便是無梁殿，綠色琉璃瓦檐頂，殿東有大雄寶殿、大道覺堂、觀音寶閣、藏經樓、彌勒殿，殿后是松風閣，松風閣旁是玄光大師的禪房，正好與朱元璋清修的禪房毗鄰，兩間毗鄰的左墻上，掛著一幅王維的半首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房后有一眼泉水，自山石間漏出，潺潺繞過禪房，注入萬工池。

　　方青池與魏澤跪坐于玄光大師的對面，聽著窗外流水潺潺，屋內紅泥小爐煮著茶水，水已然煮開很久了，發(fā)出噗噗的響聲，頂著茶蓋一起一伏，雜糅著茶蓋起伏的篤篤聲。然而玄光大師置若罔聞，只是一味注視著眼前豐神俊朗的兩人。方青池和魏澤神色幽靜沉郁，卻也無視煮沸的水。又過了許久，茶蓋起伏的篤篤聲漸消。

　　玄光大師終于開口，卻不是對二人說話，而是念起了《十善業(yè)道經》：“當知菩薩有一法，能斷一切諸惡道苦……言善法者，謂人天身、聲聞菩提、獨覺菩提、無上菩提，皆依此法，以為根本，而得成就，故名善法。此法即是十善業(yè)道。何等為十？謂能永離殺生、偷盜、邪行、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欲、嗔恚、邪見……滅除怨結，眾怨自解……若能回向阿耨多羅三貌三菩提者，后成佛時，得佛隨心自在壽命?！?p>　　“假使千百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聚會時，果報還自受?！狈角喑仉p手合十道，“大師怎知不是果報已到？”

　　玄光大師悲憫道：“冤冤相報何時了，誰先放下誰成佛?！眳s是看向魏澤。

　　“成佛太清冷了?！蔽簼傻哪抗馄届o而澄澈，“既然風不止，那我便趁風而上吧?！?p>　　玄光大師輕輕一嘆，緩緩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卷起壁上王維的詩，露出一個多寶閣，格子上清一色擱了青花瓷瓶，其中一個尤為光潔透亮。只見玄光大師輕輕摩挲那個特別的瓶子，微微向左手邊一轉，地上居然徐徐打開一個僅供一人通行的狹小通道。

　　在玄光大師的示意下，魏澤與方青池一個接一個走過那個通道。通道的盡頭竟是一團黑暗，僅供二人蜷縮在里面，外面的光線透過不厚不薄的幕布從觸手可及的鏤空處漏進來，方青池撫著那鏤空的花紋，發(fā)現(xiàn)入手可活動，輕輕使力，竟可推開，二人措手不及，一齊滾了出去。

　　這間房間，赫然就是朱元璋的清修禪房，右壁上掛著另一幅王維的詩作：“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初一與天子一齊如約而至，許是感覺到有些什么不妥，朱元璋竟然帶了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宋忠隨行，另有同知二人，鎮(zhèn)撫使二人，千戶五人。雖僅有十人，然威懾力極高。

　　玄光大師依例在寺門迎接圣駕，朱元璋雙手合十受了玄光一禮，便信步向自己的禪房走去。國事繁重，尤其廢除丞相后更為繁重，靈谷寺清靈空靜，唯有此處才能稍稍緩解自己愈加噬殺的心情。但不知怎的，雖然今日禪房里依舊是簡單一塌一幾，許是春天到了，窗外青桃累累，鳥鳴啾啾，這初夏的勃勃生機讓人怏然不樂，朱元璋在自己的禪房外立了許久，終于未跨進去，而是緩緩走到玄光的禪房門前，止住了腳步。

　　玄光大師的禪房里有低低的人聲，可見玄光大師不是一個人，朱元璋扣了扣門，門內的聲音戛然而止，接下來便是玄光木屐向門口走來的聲音，門開了，朱元璋一眼便將玄光的斗室看遍，禪房內檀香裊裊，幾上的水剛剛燒開，旁邊一壺一杯，委實沒有第二人。

　　見朱元璋沒有進去，宋忠向前一步，準備進屋搜查。然而朱元璋伸出手，攔住了他：“不得對玄光大師無禮。”

　　宋忠順從地退至門外，朱元璋抬腳進了玄光大師的禪房，玄光垂目側身，跟著天子走到塌前坐下，先拿起一個杯子落在朱元璋面前，又抬手提起剛剛煮開的水壺，沖入覆了一層茶葉的茶壺中，激起一層碧色的水花，緩緩注入朱元璋面前的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