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換了好幾條寬大的帕子才勉勉強強將舒云長長的一頭黑發(fā)擦干,江言手腕處傳來一陣酸澀,他將濕透的帕子疊好放進木盆中,走出師父的房間。
在踏出門的那一刻,他鼓起勇氣抬頭仔細打量了一眼師父的表情,怎么能用那么淡然的神情讀著香艷的話本呢。
這一夜毫無疑問,江言失眠了,他滿腦子都是一身清冷絕塵的師父面無表情讀民間話本的樣子。
驚訝過后莫名地有些興奮,師父愛看話本這件事似乎只有他知道?風子譯是否知曉?
不管怎么樣,他好像了解疏冷的師父更多了一點,若這一點還是旁的人不知道的就好了,那就是獨他一人的秘密。
次日風府遞來消息說是為風子譯請假一日,舒云欣然應(yīng)允。
多半又是風府夫婦扯著風子譯去管欽面前刷存在感了,她恨不得幫他們把風子譯塞給管欽,管欽早一天收下他,她早一日解放。
她已經(jīng)盤算好了,風子譯被收入管欽門下后,她就已游歷為由借口遁走,將這具已死的凡間身體找個地方埋了,回她蓬萊逍遙去。
管欽手段高明,學識淵博,說他是才子制造機也不為過,門下弟子個個名頭不小。
至于江言嘛,這個庭院是她置辦的,就留給他好了,她在凡間這幾年的財產(chǎn)都一并留給他好了,風府的酬勞豐厚,節(jié)省一點夠他用了。
有房子避雨容身,又有銀錢過日子,想必江言以后的日子不難過。
被迫呆在人間這幾年,除了外巷那家云吞深得她意,其余的可是讓她憋屈死了。
她倒在柔軟的軟榻上,盼著風子譯爭點氣,快些贏得管欽的賞識,該教的不該教的這些年她都教了個遍,可快些的吧。
萬萬沒想到,風家磨了管欽快大半月了,那管欽仍是不松口。
舒云急得在屋內(nèi)四處踱步,她真想沖到那管欽老兒的面前揪起他的胡子揍他一頓。
裝腔作勢,拿腔捏調(diào)的,看著她就來氣。
“師父?!苯哉驹陂T邊,手里捧著書本,把她皺著眉頭的收入眼底。
他知道她在煩悶些什么,無非就是那風子譯的事兒,師父也很想讓他做那管欽的弟子。
到底還是帶了許多年的弟子,師父還是很關(guān)心那風子譯。
“怎么了?”舒云望向他,瞥見了他手里的書,“問吧。”
沒再去書院后,江言的功課就由她負責,不過他比她想象的還要聰慧,見微知著、一隅三反,不同的書籍內(nèi)容也能輕易融會貫通。
她都有些好奇他的前幾世究竟是立了多少功德才能如此伶俐,不過她是借尸行事,以她上神之位超脫人間運轉(zhuǎn),按照原來的命本,他應(yīng)當還是深陷泥沼里。
這樣一想又不像是前世有功德的人。
江言走過去,詢問著問題。
舒云看了看那本書后面的內(nèi)容,干脆將后面的一齊講了,她翻著書挑著緊要的、有生僻字、有難度的講,剩下簡單易懂的讓江言自己看去。
江言其實還暗自欣喜,如若風子譯拜了管欽為師,跟著那管欽學習,那師父就是他一個人的師父了,以后白日里的時間也不會一直守著風子譯了。
他這點暗自歡欣在管欽某一日的不請自來后被無情地戳碎了。
管欽在潑天的晚霞緋紅地漫了整片天空時敲響了庭院的門,帶著點風塵仆仆的意味。
“你是說你愿意收風子譯為徒,但前提條件是江言也得一起做你的徒弟?”
舒云靠坐在椅子上,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敲擊在扶手上,發(fā)出“嘚嘚”的輕響。
江言早就在管欽提出這個意見時,對他怒目而視,眼中凝起了暴烈的情緒,那黑沉的眼神讓管欽覺得若不是舒云在場,這個少年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動手。
可他不怒反笑,一絲緊張都看不出來,對江言說道:“別急嘛,看你師父怎么說?!?p> 江言冷冷收回目光,轉(zhuǎn)而看向師父,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悄然攥緊,身體繃得筆直,顯而易見的緊張。
師父的沉默讓他很不安,他一點也不在乎什么青云大道,不想要什么觸手可及的官位與名譽,他就想守在師父身邊。
“江言,你先出去?!?p> 清越的聲音響起,是他熟悉的嗓音。
他直直地站在原地,垂著腦袋,柔軟的額發(fā)掃過他美麗俊秀的眉眼,他站得筆直,像一個矗立在那兒已經(jīng)深深扎根了的巨木,不能輕易挪動。
但最終,他還是出去了,將門反手關(guān)上后無力地靠在一邊,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屋里的人。
對于富貴人家來說,底層討生活的人命如草芥。
像他這樣的人出生泥沼,舉目四望盡是腐朽的淤泥,而他自己也無法逃脫出去。
擺攤的小販被撞翻了攤面,敢怒不敢言,只能白白賠進身家。
他被世家子打了耳光,寶娘壓著卑躬屈膝的他,直夸世家子打得好,這一耳光打得真響亮,誰讓他不識抬舉,還得擔憂對方手打得疼不疼。
這世道百鬼夜行,倀鬼說的話被當作佛祖的讖言。
他茍延殘喘,心有不甘,卻逃不出命運的五指山。
他們追到了深夜翻墻逃走的他,這一次是奔著要他命來的。
幸好平陽的雨連綿,他在垂死之際總算等到了一位撐傘人。
庭院里有棵銀杏樹,小扇子一樣的樹葉茂密地掛滿了枝頭,有只畫眉落在了上面,那道白色從眼角上方拉到了腦后,孤零零的一只,伶仃的模樣。
張開鳥喙叫了幾聲,脆脆的聲音,倒也有幾分好聽。
他抬眼望去,那鳥偏了偏腦袋,黑黑的小眼珠與他對上了,仿佛真在打量他一般。不多時,它便振著翅膀飛走了,樹上飄下來幾片銀杏葉。
鳥兒飛行的速度極快,不一會兒就只能瞧見個小黑點。
江言眨了眨眼,隨著眨眼而抖動的睫毛像顫抖的蝴蝶翅膀,暴露了他此刻內(nèi)心的不安。
在他被叫出來的那一刻,他心里似乎就已經(jīng)明白了結(jié)局,可心里總還抱有那么點期待,萬一只是他想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