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的天空中有一條焊接色的封鎖線，將烏黑的云海壓在身下，在云海更下面，無數(shù)人群和三腳架正嚴陣以待，只為目睹休憩19個小時的金烏再次沖破云霄。
陰冷的山風襲人，總有年輕小伙怪叫一聲，驅散臉部的僵意，也可能是確認自己還活著。
一切不屬于這里的聲音在巍峨皎潔的山體斷塊間游走，沿著被風不斷剝蝕的花崗巖旋入倒轉的地層，最后成為溶洞的絕響。南北縱橫千里的自然古跡外，霓虹零星、霧光十色的峨MS市區(qū)正漸漸蘇醒。
1月12日，峨眉山日出時間是8時2分3秒。
“快了快了！”一位自愿掐表的大叔摘下手套將手機調成錄像模式，高高舉起面對刀割般的寒風。素不相識的人們聽見這聲信號，其樂融融地擠在最高峰的圍欄前，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墻。
我沒有心思看日出，繞開人堆，走到邊上一座殿前，借著四十八米佛像的金身，看到二樓高的牌匾寫著“大雄寶殿”，正下方另一塊較小的牌匾則寫著“華藏寺”。
就是這里了。
殿門微微虛掩，內中一片黑漆，我迫不及待闖進去，驚動了佛堂后的人，聽聲音是兩位忙著打掃的大叔。其中一人隔空喊話：“天還沒亮呢！現(xiàn)在太早了，等我們做完清潔再進來吧。”
“叔啊，我只想打聽下，這里有位脖子上被猴子抓傷的師傅嗎？”
一位大叔聞言走出來，黑暗中我只能看見他飄忽的白手套：“嘿？你怎么知道的？這是昨天剛完工運上來的蒲公雕像，做的跟真人一模一樣。”
大叔指著大殿一角示意，末了補充一句：“看可以，別用手碰?！?p> 顯然大叔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但我也只好湊近瞧瞧。這是一尊衣著質樸、慈眉善目的老人雕像，背著竹簍作采藥狀。卷起的褲腿上掛著一只調皮的靈猴，草帽遮住一半的脖頸露出兩道淺長的抓痕。
這雕像顯然想借助蒲公的傳說表達峨眉山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意境，在它面前，我甚至不好意思腦補老猴王給了僧人一爪子的狗血場景。
要說蒲公的故事，寫在各種導游手冊開篇，峨眉山人盡皆知。
傳言這位姓蒲的老人平日里采藥為百姓治病，多行善事，得遇佛緣。一日，蒲公從華嚴頂追尋靈鹿一路至金頂，見一菩薩騎白象、乘五彩祥光降臨。
他回家告知好友寶掌和尚，兩人再次上山追尋，在洗象池看到了白象沐浴后留下的濕漉漉的蹄印，趕到舍身崖又見到了云海里的七色佛光，從此峨眉山就成了普賢菩薩的道場。
這種從大自然美景中誕生的浪漫情懷固然美好，但是……
“我想找的是位照過面的僧人，活人……他喜歡彈古箏，脖子被猴撓過，還有別人嗎？”
“這種事也是稀奇，上哪打聽去？”兩位大叔放下手里的掃帚，走到蒲公雕塑邊上，“小伙子，讓一讓，我們要搬出去了?！?p> “哦，不好意思……”
小伙子?。?p> 我下意識低頭，不再毛絨絨的十指清晰可見。此刻外面人群傳出接二連三的驚呼聲，天空剎那間揭去了一層薄紗。我將自己的身軀看得更加分明，不知何時，猴王的身體已經(jīng)悄然離去了。
跑出殿門，剛好又迎來了平凡的一天。太陽系中心那個遙遠的光點逐漸膨脹，擠破了分割線，讓超出視界的光芒漏進凡間，沸騰的云彩隨之不斷變幻光澤，陸續(xù)曬至透明消散。
峨眉的日出和其他地方的日出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僅限這一刻，現(xiàn)實會暫時屈膝于童話，萬水千山的冒險都迎來詩的結局，最終要回歸俗世的人們抓緊每一秒，分享著五湖四海的震撼、驚喜、快樂和希望。
我在峨眉的這段日子里，似乎時時刻刻“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山上的人和上山的人仍要終其一生去證實各自的信仰。
老猴王倒在半路上，不會再有猴子覬覦只屬于人類的佛光。
一無所獲的我，也只遇見一些普通人在山路上執(zhí)圣燈禹禹而行，在他們的人生里，還有更多一輩子不曾站上高處的人。
紛亂離奇的命運中，我在黑暗的白龍洞中度過了迷茫日夜，此時也有渴望與猴共賞的景色。
想到老猴問我的最后一句話：“人到底是怎樣的動物？”
老爺子，我感覺人是一種很難在自身拼湊的洪流中掌握平衡的生物，有人喜歡修身養(yǎng)性，有人注重為人處世，有人懷抱遠大夢想，有人甘于獨善其身。
不過，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為了追求短暫的幸福翻山越嶺、披荊斬棘，最后和你我一樣，不知奇遇的終點，失落或滿足地死去。
聚集在金頂?shù)挠慰完懤m(xù)乘坐早班纜車下山游玩，我掏出手機，看著滿格電量，決定走下山拍點照片再回家。
沿著似曾相識的路徑，朝氣蓬勃取代了風年殘燭的氣息，賣醪糟湯圓的小店還沒開門，折斷的指示牌躺在杜鵑花叢里，洗象池又落了一地枯葉，息心所檐下的冰棱正在融化……回到萬年寺，一路不見猴影。
這，可真是。
“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云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p> 一隊僧人正巧下山，隊伍從后面追上和我擦身而過，一位戴眼鏡的老伯回頭打招呼：“你也下山呀？”
我笑了笑。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