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談心
平日里包龐博習(xí)慣了馬非語呱呱說不停,這晚忽然安靜,反倒讓人奇怪。
車子駛出了一段路。
他見她默不作聲,故意逗她:“怎么,蘇菲姐不在身邊,不習(xí)慣還是怎么著?像個泄氣皮球似的?!?p> “你才泄氣皮球呢?!彼财沧煲允静粷M。
“你不老嫌我吵嗎,這會讓你清靜清靜,不是正合你意?”
“我可沒說過你吵啊。”
“你嘴上沒有,但你心里有?!?p> 包龐博覺得好笑:“你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肯定,沒什么事瞞得過我眼睛!”
他見她又開始精神抖擻地跟他斗起嘴來,倒是覺得放心。
“你在這兒也住一段時間了,還習(xí)慣這兒的生活嗎?”
馬非語想,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嗎,這家伙居然會主動找話題跟她閑聊。
“我跟你說,我家在香港的一個小島上,叫——”
“坪洲島,是嗎?”他接道,想起之前開車送蘇菲姐回去,路上無意中聽到蘇菲姐跟她通話,開玩笑叫她“坪洲島島花”。
馬非語疑惑:“沒錯。但我之前有跟你提過嗎……算了,不重要,我重點是想說呀,我們那島上特別特別多烏鴉,我覺得烏鴉就是我們坪洲島的代表?!?p> 他沒弄明白,烏鴉跟他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知道嗎,烏鴉是適應(yīng)環(huán)境能力極強的動物,我作為土生土長的島民,身上自然也有烏鴉那股韌勁,從小到大去哪我都能快速適應(yīng)。”
“話雖這么說,但你為了陪蘇菲姐,離開自己在香港的家,搬來這個陌生城市住,也是不容易。你跟蘇菲姐感情真好?!?p> “嗐,這個嘛,也不能說是陪……”馬非語聽了有點不好意思,“實情呢是我暫時沒找著工作,不愿在家聽我爸媽嘮叨,在香港待不下去了,才死皮賴臉讓姐收留我在這兒住。不過有一點你倒說得很對,我跟姐的感情確實好?!?p> 他認同地點點頭,說:“看得出來?!?p> “看得出來?你是看得出來我死皮賴臉,還是看得出來我跟蘇菲姐感情好?”
他一時愣住沒反應(yīng)過來。
“逗你的啦!”說完她自己先樂了起來。
他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jīng)對她說:“其實我剛準備回答,兩樣都是。”
她的笑聲忽然僵住。
少頃,他才說:“我也是逗你的?!?p> 他看一眼她臉上的表情變化,忍不住偷笑。笑著笑著,他余光發(fā)現(xiàn)她瞇縫著眼,一直盯著他看。
“怎么了,干嗎看我?”
“包龐博,”她難得不再叫錯他名字,“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也會調(diào)皮說笑啊,其實你也不是那么高冷嘛!我看難得包大人你今晚心情好,不知能不能跟你八卦一下呀?”
“什么,包大人?”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給自己起花名。
馬非語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一個不注意,竟當(dāng)著他面,把平日里她私下給他取的花名給叫了出口。
她陪著笑解釋:“是這樣,你本就姓包,人長得黑,以前呢又略顯一點點面無表情,對我老黑著張臉,所以小的就斗膽叫你一聲包大人了?!彼龘?dān)心他不高興,趕緊又補了句好話,“不過呢據(jù)說歷史上包拯是個美男子,所以‘包大人’這外號也算個美稱吧?!?p> 包龐博下意識偷瞄一眼旁邊的后視鏡——他真有那么黑嗎?
“你剛剛說想從我這兒八卦什么東西?”
“哦,對,那個,其實也沒什么,呵呵,我是想問你跟......你跟那個......”
“我跟誰?馬非語,支支吾吾的,不像你風(fēng)格啊。”
話到嘴邊,她還是覺得無端端地去打聽別人跟前女友的隱私不大好,于是臨時改了口:“就是你跟官先生啊,你跟他為什么也能像家人一樣?就因為你們是同鄉(xiāng)?”
“原來是問我跟老板,這算哪門子八卦?”
她只好呵呵兩聲,敷衍地笑了笑。
他卻認真回答起這個問題來。
“老板對我來說,不只是上司,我把他看作我的家人,從心底敬重他?!?p> 她學(xué)著方才他的模樣,認同地點點頭:“看得出來?!?p> 他忍俊看她一眼。
“你是留完學(xué)一回來就給你老板打工嗎?”
包龐博點頭。
“很多人看我從外國留學(xué)回來,都以為我家境富裕?!?p> “事實是……”
“事實是正相反。其實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我爸是個小學(xué)鄉(xiāng)村教師。在我上初一那年,我爸班上一個學(xué)生得了急病,被送去縣城醫(yī)院,他對他的學(xué)生那么好,肯定是要去看望的,所以當(dāng)天下了班便直接騎車趕往縣城。不承想,半路卻出了意外?!?p> 馬非語聽著聽著,收起了一貫的嬉皮笑臉。
“那天他騎車經(jīng)過河邊,發(fā)現(xiàn)有個小女孩失足落水,當(dāng)時旁邊沒有其他人,他毫不猶豫跳進河里去救那小女孩。那會正值雨季,河水正漲,那小孩很快就被沖到了河中心?!?p> 馬非語屏住呼吸,仿佛也進入到了當(dāng)時那個驚心動魄的一幕。她緊張追問:“然后呢?”
“可幸的是,那小女孩的衣服被河底的木枝給勾住了,大水沒把她沖走,我爸費盡力氣,及時游過去解救了她?!?p> 她剛松一口氣,然而接下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又讓她再度緊張起來。
“當(dāng)時水流沖擊太大,我爸硬撐著死命不撒手,抱住那小孩努力游回岸邊。然而經(jīng)過這一輪折騰,他早已筋疲力盡。后來他還是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奮力撐高那個小女孩,讓她得以爬回岸邊?!?p> “那你爸……”她皺緊眉頭看著他,不敢再問下去。
“小女孩獲救了,可我爸,他再沒力氣支撐自己重回岸上?!?p> 包龐博目視前方道路,從側(cè)面看,根本分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最后一個水浪涌來,活生生把他給帶走,人就這樣沒了。一天后,我們才在下游找到他的尸體?!?p> 他語氣平靜地講述著他爸的事,仿佛訴說的只是一段平淡的過往。然而,他緊握方向盤的一雙手告訴她,平靜的波面底下往往潛藏暗涌。
她注意到他手指骨節(jié)突突地緊繃著,似乎在努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情緒起伏。
她看著他,想象著那個才剛升上中學(xué)就痛失父親的小男生,心底的柔軟不由得被觸動。
“包龐博……”她為他感到難過。
“我沒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p> “你爸,是個特別令人欽佩的英雄。”她說。
他轉(zhuǎn)頭向她報以微笑。
“我爸的事后來被很多媒體報道,順帶把我們家的情況也寫了進去。以前家里的收入來源全靠我爸那份微薄的工資支撐,他走了,我們家的生活也面臨著困難。當(dāng)時老板看到報道,主動透過報社和我們?nèi)〉寐?lián)系,說他深受我爸的事跡感動,希望能為我們家盡點綿力。”
“官先生真是有心。”
“是啊,其實那時候他還只是上海一名普通編輯,但他也愿意資助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直到我念完大學(xué)。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努力讀書,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讀工商管理。后來老板從上海回來改行從商,創(chuàng)業(yè)很成功,大概他覺得我愛讀書,大學(xué)成績也不錯,便主動提出要供我去外國深造,讀個MBA學(xué)位??闪魧W(xué)需要一大筆費用,就算老板不缺錢,我也不好意思再繼續(xù)腆著臉花他的錢?!?p> “后來官先生可是說動你了?”
“嗯?!卑嫴c頭,“老板知道我自尊心強,之后他變著法子說服我,還說要跟我商談一個協(xié)議。”
“協(xié)議?什么樣的協(xié)議?”
“那就是我接受他的安排,出國去深造,但念完書需要回國進他公司為他工作至少五年,且留學(xué)經(jīng)費會在將來畢業(yè)后的工資里慢慢扣除抵償。他說他這是站在商業(yè)的角度,為他的公司投資和培育人才。老板擔(dān)心我不肯接受,還親自打電話給我媽,讓我媽幫著一道勸我。最后我當(dāng)然是被他說動了??墒悄阒绬幔彼p輕一笑,搖了搖頭說,“老板說得一套一套的,可他壓根兒沒跟我訂過什么合同,也不怕我花了他的錢,留完學(xué)人就不回來了?!?p> 她故意跟他說笑:“要真是這樣,官先生豈不是人財兩失?不過他也沒看錯人呀,如今培養(yǎng)出你這么個得力的助手,幫著他打天下!”
他瞟了她一眼:“難得聽你夸人?!?p> “我主要嘛是想夸官先生,他心地這樣好,難怪你如此賣力為他工作,也難怪我們家蘇菲姐喜歡他。”
這一程路,馬非語忽然發(fā)覺,她跟包龐博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她看到了一個優(yōu)秀能干的總裁特助,看到了一個發(fā)奮讀書努力考上全國名校的農(nóng)村青年,也看到了一個少年失怙的悲傷男孩。
夜更深沉了。兩個人一路聊著,不覺車子已開回市中心。
馬非語搖下車窗,吹了會晚風(fēng),倦意漸生,在座位上睡著了。再睜開眼時,車子已停在蘇菲家樓底下。
“到家啦?”她問,聲音中還帶著點困意。
“嗯。”
“幾點了?”
“11點27分?!?p> “這么晚了?”馬非語似是不敢相信,他們約莫十點從山莊出發(fā),難道這一程路開了一個半小時嗎?
“剛才是路上堵車了嗎?怎么開這么久才到家?”
“準確來說,半個小時前車子就停這了。”
“?。磕?,那你怎么不叫我?”
“叫了,可你睡得跟死豬似的,叫不醒,有什么辦法,只好讓你再多睡會?!?p> 她聽完朝他翻了個白眼,敢情前面兩人在車上的一番交心談話都只是一場夢,打了個小盹起來,這人又恢復(fù)以前跟她講話那愛理不理的德性。
“好吧。謝謝你送我回來。那我上去啦?!?p> 包龐博只是“嗯”了一聲。
她松開安全帶,正要推車門出去,他忽然開口,在她身后囑咐:“一個人在家小心點?!?p> 她下車關(guān)上車門站好,貓著腰透過車窗,對坐在車里的他笑了笑說:“放心吧,有事我會打你電話求救?!?p> “最好不要?!彼亓艘痪?,隨后發(fā)動車子。
馬非語呆呆地目送著車子開走,腦海中思考著他剛丟下的那四個字——什么叫“最好不要”?是最好不要有事,還是最好不要打給他求救?
她輕輕搖了搖頭,轉(zhuǎn)身上樓。這個包龐博,說話總讓人猜啞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