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阿秀走進(jìn)濃綠遮蔭的綠地公園，在大樹底下的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我問她說：“好幾年不見，你現(xiàn)在到底怎么了？遇到了啥難事？”她張了張口剛要說話，突然掩面啜泣了起來。
我心里感到十分不安，說道：“哭啥嘞？有話就痛快說?！彼K于說道：“俺不怕丟人嘞，你是個好人，求你幫俺出個主意?！?p> 我聽了心里愈加不安，說實(shí)話我瞧不起眼前這個老鄉(xiāng)，但是對她多少還有點(diǎn)同情。在我的催促下，阿秀終于說出了自己這幾年來的經(jīng)歷，我聽著聽著，渾身不由起雞皮疙瘩。
她說那年在我離開飯館后，過了一年不到，她也離開了那兒，因?yàn)槟莾厚R上要開始動遷了。她回老家呆了一段日子，后來又回到了上海，先是跟人去一家酒吧坐臺，因?yàn)樗臉I(yè)績不夠好，干了幾個月后，被酒吧老板趕走了。后來又干過超市營業(yè)員，但是也沒干多長久。
在實(shí)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她找到一家保姆中介所，想去當(dāng)住家保姆，可是找到頭一戶人家后，在試工期間就被東家辭退，接著第二家、第三家，先后干了沒幾個月，都讓東家辭退了。
就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誰知發(fā)生了戲劇性的一幕。最后辭退她的那戶人家，夫婦倆是年過四十的浙江人，他們住一套氣派的豪華公寓，家里有兩個老人，但是沒有孩子。女主人辭退阿秀的原因，不僅僅是她干活笨手笨腳，更主要的是她有放浪輕佻的毛病，稍不注意就會暴露出來。哪家女主人不忌諱這樣的保姆？于是毫不猶豫地把她辭退了。
可是在阿秀離開這戶人家沒幾天，這家的男主人暗中同她聯(lián)系上了，那男人是個有身家的商人，提出愿意包養(yǎng)她，除了提供她的生活開支外，每月還給她五千元零花錢。
從此她投入了那個男人的懷抱，那個男人替她租了房子，她過起了金絲雀一般的生活，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至于那個男人為什么要包養(yǎng)她？除了她年紀(jì)輕和有幾分姿色之外，另一個原因是自己的妻子不能生育，至今膝下無一男半女。對于一個商人來講，縱有億萬家產(chǎn)，身后若無子嗣，到頭來似乎都是在替別人打工。他同阿秀事先講好了，如果她不能懷孕，半年后便分手。要是懷上了，生下女孩給她十五萬，生下男兒給她三十萬，前提是生下孩子后就走人，而且今后不能認(rèn)孩子。
阿秀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與那個男人同居幾個月后，還真懷上了身孕。那個男人欣喜若狂，竟然把她帶回了家里，讓她在自己家中養(yǎng)胎。他的家人同樣個個歡喜，女主人也為自己不能生育而苦惱，小保姆能替自己完成延續(xù)香火的使命，她心里十分感激。
阿秀從保姆的身份一下變成了貴妃的身份，全家人盡心侍候著她。等到她即將臨盆時，那個男人讓她冒用自己妻子的名字，住進(jìn)了最好的產(chǎn)房。阿秀的肚子也爭氣，果真生下一個男嬰，如今孩子已五個月大。
聽完她的敘述后，我問她說：“你現(xiàn)在咋想呢？”她回答說：“俺生下孩子一個多月，他們就想趕俺走。俺要給孩子多喂幾個月奶，他們答應(yīng)最多喂六個月，到時候一定得走?！?p> 我聽了問道：“這么說你下個月就要走了？”她回答說：“俺不走，除非讓俺把孩子帶走?！蔽艺f：“這不可能，他們無論如何不會答應(yīng)的?！彼髲?qiáng)地說：“俺是孩子的親娘，俺非得跟孩子在一起?！?p> 我想了想說：“可是你斗不過他們，到時候還得走。”她嗚嗚哭了起來，哭停后抬起頭問：“俺上法院去告他們，你看行不？”我對她說：“法院還要追究你嘞，你知道自己干的事違法不？再說打官司要請律師，要花老多錢。”
她愣了一下，隨后又問：“你說還有啥法子？”我搖頭回答說：“俺不懂這些事，真回答不上。”接著問道：“你家里知道不？要不讓你兄弟出個主意?！彼卮鹫f：“他們都不知道，俺不想告訴他們?！?p> 她不停地哭，我被她哭得心煩，于是說：“俺真出不了主意，你自己看著辦吧，不過你要保護(hù)好自己。俺還有幾個快件要送，不能多停留?！闭f著站了起來。她也從石凳上站了起來，哀婉地說：“都怨俺命苦，只能怨自己嘞?！苯又终f道：“你路上可要當(dāng)心，俺也要走了?！?p> 我和阿秀走出了綠地公園，然后在馬路邊分手道別。當(dāng)我騎上車要離開時，回過頭最后望了她一眼。我望見她夾雜在人群中，低著頭踽踽獨(dú)行，這時我心里不由暗想，今后的路她會怎么走呢？突然間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從前她收留的那只流浪貓。剛才她那迷離的眼神，和那只流浪貓差不多，眼下她的處境，似乎也像一只流浪貓。
我又去送出幾件包裹，最后來到了一幢寫字樓。每當(dāng)我走進(jìn)寫字樓里，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因?yàn)閷懽謽抢锎蠖嗍乔嗄耆?，有許多還是外地青年，看見他們坐在電腦前工作，我心里十分羨慕。雖然知道自己這輩子不會有這種機(jī)會，但是每當(dāng)走近他們的身邊，我除了羨慕之外，還會感到一絲莫名的興奮。
我一層層樓去送快件，來到最后一家公司時，一個女青年笑盈盈招呼我說：“小徐來啦，辛苦你了?！蔽医?jīng)常來這里取送快件，同這家公司里的人已熟悉。這個女青年是辦公室主管，還是我的老鄉(xiāng)，老家也在河南。她簽收了快件后，笑著問我說：“你的水瓶呢？要不要續(xù)水？”
她知道我舍不得喝礦泉水，身邊常備一只水瓶，這兒有飲水機(jī)，我常在他們的飲水機(jī)上灌水。我從包里拿出空水瓶，說道：“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彼舆^我的水瓶，回答說：“這是應(yīng)該的，咱還是老鄉(xiāng)呢?！辈灰粫?，她捧著水瓶出來，里面還放了茶葉，我感激地說：“謝謝你了，俺老是吃你的茶葉。”她笑笑說：“謝啥呢？你拿好了，小心燙手?！?p> 走出寫字樓后，我沒有立即騎車回公司，而是坐在樓前的花壇旁，喝著剛泡的茶，心里想著發(fā)生在阿秀身上的事。她那凄楚的神情，此時又在我眼前浮現(xiàn)，也許這樣的人不值得可憐，但她畢竟是我的老鄉(xiāng)。我想不明白她怎么會走到這一步，難道真如她所說的是自己命苦？可我不相信這話，眼下在上海打工的人有千千萬萬，像她這種人還真少見。
我抬頭望一眼遠(yuǎn)處，映入眼簾的是好幾座高聳入云的塔吊，好幾幢新建的大廈正在拔地而起，我想那些工地上的工人，許多都是像俺爹一樣的農(nóng)民工。又看一眼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心想其中不少是在上海工作的外地人，只是從著裝上已很難分辨。再望一眼身邊的寫字樓，里面有不少外地來的大學(xué)生，還有里面的保安和保潔工，大多是從外地來的。他們都在努力工作掙錢，盡管人人都艱辛，但是都受人尊重，因?yàn)檫@座城市現(xiàn)在少不了他們。
我坐在花壇旁沉思了好一會，仍然想不出有什么辦法能夠幫助阿秀。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是業(yè)務(wù)部門發(fā)來的信息，要我去附近的寫字樓取一份快件。我回復(fù)后連忙站起來，起身上路的時候，心里默默地說：“別再多想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的，但愿阿秀今后能認(rèn)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