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到了年底，俺爹終于回家了。他是在除夕傍晚到家的，全家人這天老高興了，俺奶奶撫著兒子的手，激動得眼眶也濕潤了。
全家人高高興興坐下吃年夜飯。像往年一眼，吃完年夜飯后，俺爹把行李袋打開，里面有給俺奶奶買的糕點，給俺兩個姐姐買的新衣服，還有給我買的一雙運動鞋。俺娘一樣禮物也沒有，俺爹掏出一張銀行卡交到她的手里，得意地說道：“里面有二萬八千元，等信用社上班后，把二萬五千元轉(zhuǎn)存定期儲蓄，給卡里留三千元?！卑衬锔吲d得咧嘴直笑，連忙給他沏上一壺茶。
俺爹今年特別高興，他笑瞇瞇說今年比去年多賺了五千元，說話時拿出二百元錢，說是給我的壓歲錢。俺爹每年給我壓歲錢，我每次都很興奮，從二元、三元拿起，拿了十多年，今年長到二百元了。
這次我把錢推了回去，說道：“俺馬上要十八歲了，咋還像娃一樣拿壓歲錢？俺得自已去掙錢?！卑车犃算兑幌?，俺奶奶替我把錢接了過去，說道：“娃啊，你爹去外面掙錢，還不都是為了你，咋不拿呢？”我輕聲說：“花俺爹辛苦掙來的錢，俺心里老不得勁，明年俺也要去上海掙錢。”
俺娘對俺爹說：“這孩子一心要離開家，念叨大半年了，這咋辦呢？”俺爹問我說：“俺想聽你說說，干嗎非得去上海干活？”我不敢說想去上?？创蠛＃卮鹫f：“俺年紀不小了，想去學本領賺錢養(yǎng)家。再說你已五十歲出頭了，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太勞累，讓俺來接替你?！?p> 俺爹聽了這話直點頭，笑著說：“這話中聽，你小子好歹長志氣了，俺沒白疼你，以后全家就指望你有出息?！蔽腋吲d地問：“這么說你答應了？”他搖頭說：“這事得讓俺好好琢磨。你有志氣是好，但是去城里賺錢太辛苦，你未必能受得了?！蔽疫B忙說：“俺咋吃不起苦？不信你等著瞧?！卑衬棠踢@時說：“娃啊，俺舍不得你嘞，你就在家好好種田吧。”我嚷道：“說啥也得去，俺已經(jīng)決定了?！卑车f道：“不忙做決定，咱空下來再商量。俺今天路上累了，想早點睡覺?！?p> 俺爹和俺娘進里屋去睡覺了，我睡在他倆的外屋。外面不時傳來爆竹聲，我在床上睡不著，心里想著俺爹能否替我說服俺奶奶，帶我去上海干活？想著想著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夢里的大海和沙灘，還有那個向我招手的漂亮女娃。我心里一下勇氣陡增，暗暗對自己說：“呆在家里早晚要悶死，俺要去見大海，去呼吸大海的空氣。俺這輩子不能做土蛋，要去上海掙老多的錢，俺不再希罕春妮那個死妮子，一定找個比她更漂亮的女娃做媳婦?！?p> 我心里越想越興奮，這時從里屋傳出了床架子“吱吱嘎嘎”的聲響，還有俺爹娘一陣陣的呻吟聲。我已經(jīng)習慣了，俺爹每次回家來，夜里動靜都這么大，一直到他離家那天。忽然我心里感到了一絲悲涼，自己以后也會像俺爹一樣，長年在外挨不著家，娶了媳婦后，每年只能親熱十來天，旱也旱死，澇也澇死，這是遭多大的罪？
想想俺爹真是不容易，他最初在外面打工，一年只帶回家?guī)浊г?，后來他去了上海，工錢才逐年增多，給家里翻修了四間瓦房。俺爹所做的一切，大半是為了我，因為我是咱家的獨根，咱家要靠我傳宗接代。我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自己以后真像俺爹一樣，我也無怨無悔。我躺在床上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去上海干活，要是俺爹不領我去，我就自個兒去。
俺爹回家的第二天，全家人去俺姥姥家拜親戚，還去俺姑姑家里做客。第三天家里請客，把所有的親戚都請來了。接下來幾天俺爹去各家串門，村里的老少爺們大半在外打工，過年時才能碰個面。
上我家來串門的人也很多，時常擠滿一屋子人，他們大多在大城市干活，BJ、上海、廣州、深圳……到處留下了他們的汗水。他們嘮著自己這一年來的辛苦，嘮著自己這一年來的收獲，隨后又嘮起了村里的情況，還有自己家中的光景。最后悄悄議論起狗日的田三保，去年他又把哪家的女人給睡了？大家都恨得咬牙切齒，在外面拼命掙錢多不容易？可是還要擔心家中的女人，等到過年回家來，要是被村里人背后議論戴上了綠頭巾，老爺們的臉面往哪擱？那個狗日的喪天良，怎么不被雷劈死呢？
俺爹在正月十二要離開家，可是到了初六還不提我去上海干活的事，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說：“俺的事你咋想的？俺今年非得跟你去上海?！卑车鶉@聲氣說：“俺心里為難呢，能不能不跟俺去上海？”我跺腳說：“俺一定要去，你不領俺去，俺自個兒去?！卑车娢野l(fā)急，連忙說：“恁也不能說去就去，俺得聽你究竟是怎樣打算？”說著把我領進里屋。
咱爺倆面對面坐下后，我先開口說：“爹放心吧，俺吃得起苦，不會給你丟人的?！彼麚u了搖頭，緩緩開口說：“去外面掙錢，不是說能吃苦就行?！蔽疫B忙說：“另外還要腦子好使，俺的腦子可不笨?！卑车B連搖頭，然后默默地攤開自已的兩手，讓我也把兩手攤開。
眼前的兩雙手放一起，一雙厚實似熊掌，手掌上滿是厚繭子，另一雙細皮嫩肉，而且十指尖尖。見了俺爹的這雙手，我不由鼻子一酸，俺爹是個鋼筋工，還是工地上的小組長。鋼筋工的活很苦很累，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寒，都要攀登上施工面，用他的那雙手去扎鋼筋，聽他說有時為了趕施工進度，他們要連續(xù)十幾小時干活。他干的活有多苦多累？他掙錢有多么不容易？他的這雙手能回答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