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白家為自己提供一個遮雨的屋檐和一頓暖烘的熱飯。
若沒有白家,含釧甚至不知該去哪里——她從來未曾獨自一人生活過,懷里揣著幾個碎銀子,大約能在某座不知名的庵堂賃間廂房過上一兩月,含釧當(dāng)初想,兩個月,她怎么著也想明白了該做啥。
阿蟬便去幫她打聽了京里庵堂的食宿費。
嗯...
她果然是想多了。
一、二兩重的碎銀子,只是貴家太太在庵堂的買茶錢...
這兒,可是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
直到白爺爺大掌一揮,正好揮在了含釧腦門上,“你一個姑娘家想哪兒去???庵堂的水深著呢!別把你賣了,你還給別人數(shù)錢!我們家還有空廂房,你跟個豆芽菜似的,一天能吃多少?瞅瞅你那下巴頦,瘦得尖成了一個瓜子兒,還有你那肩膀,爺爺我就納悶了,你這瘦瘦小小的窄肩膀能撐得起你腦袋的重量?簡直像一顆肉圓子撐在一根細(xì)蔥上。爺爺我當(dāng)了一輩子廚子,就沒見過這么瘦的雞爪子...”
諸如此類,接下來是白爺爺從頭到尾對含釧算無遺漏的點評攻擊。
含釧心里暖暖的,可聽到自己下巴頦像瓜子,頭像肉圓子,身子像細(xì)蔥,手像雞爪子,不禁猛女落淚。
將近晌午,日頭陰了些,崔氏帶著含釧在家里逛了逛,怕外人帶風(fēng)進(jìn)去,便隔著窗欞問了白四喜他爹的安,窗欞就開了一條縫兒,含釧卻被辛苦的藥味兒熏得眼睛差點沒睜開。
又將就剩下的雞湯煨了菜湯飯,崔氏下廚不像是御廚世家的派頭,含釧在旁邊看得腳趾頭在地上快摳出個洞來了——小青菜切得粗細(xì)大小不勻,鹽放了三次,嘗了兩次都還沒點頭,含釧想去幫忙卻被崔氏一把攔下。
“你們膳房的出了宮都不愛近灶臺,說是做煩了菜!”崔氏撒了一把粗細(xì)長短皆不一的蔥花,“嫂子都知道!”
其實不煩...
做飯不難不苦,瞧著被人毀了蔥和菜,挺苦的...
含釧羞赧地點點頭,草草用過飯后便幫著崔氏收拾灶屋,聽后院有幾聲“嘎嘎”的鴨子叫。
含釧望了望,有一只羽毛雪白雪白、嘴和腳都是淺橙色的鴨子,翅膀短、背長而寬——這鴨是京里常用來做烤鴨的品種,叫做填鴨,這種填鴨和別的鴨不同,肉的紋路里夾雜著白色的脂肪,紅白相間,細(xì)膩新鮮,這就是膳房常說的“間花兒”。
這種鴨烤起來是頂好的,掛爐烤鴨外焦里嫩,片成薄薄的肉,和蔥絲、爛蒜、面醬等卷在荷葉餅里吃下,鴨的糖皮兒酥酥脆脆,肉一口咬下去熏烤出肥膩咸香的汁水瞬時填滿嘴巴。
烤鴨講究邊吃邊片,含釧剛到內(nèi)膳房,十歲生辰的時候,阿蟬從掛爐局順了半只烤焦了,不能呈給主子的烤鴨回來,算是她的生辰筵。
含釧發(fā)誓,那是她十歲以前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含釧笑了笑問崔氏,“家里怎么喂鴨子呀?不都常喂雞嗎?雞能生蛋,能打鳴叫起,鴨子只能嘎嘎叫?!?p> 崔氏有些不自然地拿竹籠子把鴨子罩住,垂著頭低聲道,“倒不是自家喂的...”
含釧“哦”了一聲,沒在揪著鴨子說下去。
用過晌午,含釧便收拾起自個兒那間小屋子,收著收著,臉上的疤痕疼,脖子那道勒痕也疼,腰上更疼得厲害,又可惜自己沒擦澡洗臉不能上床,便趴在四方桌上打盹兒。
天際染上一抹沉沉的紅霞,院子外頭一陣喧囂,含釧猛地驚醒,連忙跑出院兒去。
是白爺爺和白四喜回來了!
棚戶的灶屋亮堂堂的,崔氏喜氣洋洋地端著托盤撂簾出來,“四喜和公公回來了!您辛勞了!快快快!”轉(zhuǎn)頭見了含釧,笑起來,“快!擺盤子!咱們吃晚飯!”
白爺爺樂呵呵地?fù)沃照扔砂姿南矒沃阶肋厓海映煲宦N一翹的,“見著你那間屋子沒?”
含釧一邊幫忙擺盤子,一邊笑著應(yīng),“崔嫂子收拾得特別好!還在里睡了個晌午覺!”故意撐了個懶腰,“您和四喜不回來,我還沒醒呢!”
含釧卸了胡粉,白爺爺看含釧臉上的淤青和血痂,臉上沉了沉,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菜齊了。
三個菜,一個湯。
一小盆土豆燒小排,一個醋溜白菜,一疊小糖窩頭,一個柿子蛋花湯。
賣相一般,味兒也不夠香,卻在昏昏暗暗的燈光下顯得很饞人。
含釧鼻子有點酸。
白爺爺?shù)哪槄s徹底沉了下去。
崔氏覷著公公的臉色,趕緊張羅吃飯。
宮里頭出來的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白爺爺沉著臉扒拉了兩口便背手進(jìn)了屋子。
含釧不明白白爺爺在氣什么便拿著碗看向白四喜,誰料得白四喜是個餓死鬼投胎,把頭埋在碗里吃小排。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曉啃排骨。
含釧愣愣的,吃了飯便老老實實地留下收拾洗碗。
沒一會兒,就聽見正院響起了白爺爺?shù)统恋呐稹?p> “...我讓你幫含釧請大夫買藥,你呢!?含釧是姑娘,臉上的傷治不好,這輩子就毀了!”
含釧隱約聽見自個兒的名字,便放下碗,和白四喜眼神對了對。
白四喜聳聳肩,悄聲耳語,“爺爺常訓(xùn)娘?!庇喙鈷吡藪哒壕o閉的門和窗,“娘,有時候拿不準(zhǔn)重點,心不壞,但...”
白四喜為難地?fù)蠐虾竽X勺,兒子不嫌母丑,他也沒法兒說當(dāng)娘的壞話。
正院的聲音越來越大,別看白爺爺老了,中氣足得很。
“...我花二錢銀子買的那只填鴨呢?!”白爺爺?shù)穆曇魩Я颂匾鈮褐频呐瓪?,“說了晚上給含釧接風(fēng),咱烤個果木鴨子吃,鴨子呢!毛兒都沒見著一根!”
正院響起了嚶嚶的哭聲。
是崔氏的聲音。
“...爹呀,請大夫要錢?。√铠?..”崔氏頓了頓,哭得壓抑,“我把填鴨賣給巷口的留仙居了,賣了一錢銀子,還搭了一串蒜和姜...”
約莫是想了想,覺得自個兒沒錯,聲音大了些,“咱們什么人家呀!吃得起填鴨?您是御廚,但咱可不是能吃御膳房東西的人!
“那丫頭也是苦出身,在宮里頭磕頭做奴才的,為她接風(fēng),至于花二錢銀子嗎???”
含釧埋了埋頭。
四喜有點著急,拽了含釧袖子,“要不,咱們?nèi)ソ稚限D(zhuǎn)一圈兒?你沒逛過京城吧?我?guī)?..”
白爺爺隔了許久沒說話,只聽見崔氏的哭喊聲。
“大郎病著,要看診要吃藥!咱們家多一口人,多一張嘴已經(jīng)夠難了!爹呀,您為難我干啥呀!”
“碰擦!”
含釧一激靈,是碎瓷聲。
白爺爺隱忍的怒氣終于徹底釋放出來了,“多一口人,多一張嘴?你以為大郎吊命用的人參都是怎么來的?含釧攢下一份銀子就去太醫(yī)院換人參給我!
“她是空著匣子出了宮的?。≡蹅儾蝗萘?,誰容留!?咱們不養(yǎng)她,誰養(yǎng)她?。績慑X銀子能買人參嗎?放你娘的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