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上海的春節(jié)，張世誠破天荒地接待了一個不速之客。
把時間撥回2012年暑期。
東莞沙朗的聯(lián)防隊辦公室終于迎來重新裝修的時刻，戴強和所有辦事人員全部撤出，以后這里會變成一棟新的大樓，內(nèi)部會有食堂，培訓室，新的電腦，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暫住證已不是日常排查的主要方向，經(jīng)過大規(guī)模的升級，監(jiān)控網(wǎng)絡已經(jīng)形成連貫視野，再加上互聯(lián)網(wǎng)，電子商務類型的犯罪增加，網(wǎng)警也會入駐。在升級前，所有的檔案，文件全部要搬出去，將來要形成電子檔案。戴強是在這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當時何田田留的一個電話號碼，居然和陳靜案子里器官排查一個來自上海的換腎病人符合。
戴強馬上把這個情況反映上去，雖然案子已經(jīng)在一年多以前就結了，但是孫雷還是同意小劉和戴強一起研究一下，跨區(qū)域協(xié)同需要立案，為了簡化程序，決定讓兩人去一趟上海。
兩人來到上海很快查清楚這個手機號碼是一個叫張世誠的人，四十九歲，離異，是何田田的舅舅。在陳靜事發(fā)后兩天換的腎，經(jīng)過查探他的換腎是在一家外資醫(yī)院。所有的手續(xù)都是齊全，腎源也是有手續(xù)的。但兩人還是決定約談一下。可沒想到此人法律意識極強，有自己的私人律師，而律師也是給出了所有的文件證明手術合法。兩人卡在這節(jié)骨眼動不了，戴強打算通過何田田周旋。后來經(jīng)過簡單調查，何田田居然身在法國，無法回國配合調查。兩人查得何田田的法國聯(lián)系方式，打過去后亮明身份，結果被她大罵了一通，說什么無法無天，沒有人權，居然還管到國外來之類的。等她罵舒坦了，戴強說明情況，并給她道歉，說自己之前只是按規(guī)則辦事，何田田打算掛電話之際，戴強趕緊提起她舅舅換腎的事，何田田只說這事她不清楚，讓他們找她舅舅本人。
兩人連面都沒見著就灰溜溜的回來，被孫雷他們嘲笑了一番。事實上，結案之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張世誠，一切信息沒有任何可疑。幾乎沒有人相信這種巧合，前女友的器官被用到現(xiàn)女友的舅舅身上。
楚離想起在兩個月以前，他在QQ里，看見一條何田田添加自己的驗證消息，而現(xiàn)在想起來，那天驗證消息應該是很久之前，或許是戴強電話之后。難道是何田田想起什么了嗎？他帶著這個疑問早上一回到住處，用手機登錄QQ，找到那條驗證消息，果然和戴強說的時間吻合。并且除了那一條驗證消息，在2011年還有一條添加請求。那應該是何田田剛從東莞回去后的事。兩天都已經(jīng)過期了，楚離按照何田田的號碼，發(fā)送了一條請求。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應該是法國凌晨一點，估計要等到下午才會有回應，如果她還看QQ的話。卻沒想到幾分鐘后，就有一條通過驗證的消息。
“駱駝，好久不見！”何田田用一個雅典娜的頭像。
“你好，這是法國時間凌晨，不打擾嗎？”
“笨蛋，我在上海?！?p> “哦，那就好。我有件事想要問你?！背x發(fā)過去后，看見“對方正在輸入……“
“你找我就是要我?guī)兔Π。俊?p> “對，我想問一下，我知道你舅舅做過換腎，能不能給我他的電話，讓我打給他問個情況？”
“原來又是這事！你又不是警察！再說就算是也是找他的律師。對于陳靜的事，我也很過意不去，但是這個和我舅舅沒什么關系啦。得了就這樣吧，安了！“
楚離看見她的頭像暗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又開始變?yōu)椴噬ち业靥鴦又?。點開來，”你如果來上海，我可能可以安排你和他見一面?！?p> 火車票已經(jīng)不是很好買了，最快能買到的也是兩周以后，那時已經(jīng)離春節(jié)很近了。
趁著這兩周，楚離花了些時間看望葉奶奶，又按照自己承諾的，問吳思穎拿到了她的銀行卡號，轉了五萬元進她的賬戶。
然后開始忙活最重要的，租到了一處三百平方米的小倉庫，租金比較便宜，地方自然十分偏僻，這還是托葉伯伯幫忙推薦才租到的，原主人本來蓋出來是為了做糧食加工，后來拆遷發(fā)了財，就閑置在那，連看管的人都懶得請?；ü饬怂械姆e蓄，買了一臺二手數(shù)控車床，一臺二手銑床，兩臺新臺鉆，還有一堆原材料，外加幾張舊工作臺和一些工具。最后注冊了一個名字很土的加工廠名字——楚榮模具加工廠。所有這些忙下來后，自己終于身無分文，日漸拮據(jù)，辦了一張信用卡，因為沒有任何可以抵押的資產(chǎn)，信用卡只能透支三萬。這已經(jīng)是自己所有的身家。孫寧來看過一次，他把那幾臺車床左看右看，羨慕不已的同時又暗暗替楚離捏一把汗，這全部身家可以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如今砸在這里，風險無疑是極大的。
楚離通過孫寧的幫助，拿到了第一個訂單，預計明年二月份交貨。五個小夾具，一萬元成交價，圖紙尺寸全部提供到位，自己只需要開動機器加工。楚離按照TMK的成本核算方法，全部自己做，不算人工，利潤在百分之三十。但是這種小打小鬧，用不了多久，自己就開始喝西北風了。背水一戰(zhàn)的決絕，似乎并沒有刺激他變得如何激進和歇斯底里，反倒仍然按照自己的計劃去上海，回湖北過年。
在去上海的前一天，到葉奶奶的店里前去探望（此時葉奶奶已經(jīng)從醫(yī)院里搬出來，燒臘店也重新開張），碰見小葉，他當著葉奶奶和小葉的面，表示自己將不會租厚街的房間了。
“楚離，你打算去哪里？”葉奶奶看來也知道他丟了工作的事。
“我不去哪里，奶奶。”楚離笑了笑，“我還在東莞，還在長安。”
“那你不要住的地方嗎？你不交房租，我們也放心讓你住?！?p> “我知道，不過我有住的地方了。“
葉奶奶回過頭看看站在身后的小葉，十分不理解地看著楚離?！霸趺椿厥?？”
“我租了一個倉庫，買了幾臺機器，自己嘗試著做點加工。我暫時就住倉庫里?！?p> “哦~，哎呀，楚離你出息了。這是好事啊?！比~奶奶總算松開緊縮的眉頭，仍舊回頭看小葉。見小葉一言不發(fā)，表情冷漠，又開始恢復了擔心?！皞}庫好不好?。俊?p> “沒事的，我也沒什么家具，反正一張床就行了?！?p> “哦。”
葉奶奶去廚房里燒水，店里客人越來越多。小葉在攤頭切燒臘，李阿姨則忙著給客人端飯菜。楚離吃好飯后，走到廚房跟葉奶奶告別。葉奶奶跟著出來，這時小葉走來對奶奶說，“嫲嫲，我送拒翻屋企?！蹦棠陶f：“猴啊，猴啊?！?p> 楚離說不用了。小葉卻沒有理會，仍然黑著臉往店外走。
“依拒……依拒啦。“葉奶奶看出小葉的情緒，笑著對楚離說。
小葉的飛度已經(jīng)贖了回來，除了幫葉奶奶進貨，基本上這車就是她在用。一路上小葉一句話也不說，開始臉色還好，認認真真的開車，后面臉越來越臭。眼睛都故意別過去，楚離坐在副駕駛都有些擔心她是不是沒有看到路。
”今天小葉的臉色好難看?。“?，都沒以前漂亮了。”楚離故作輕松地說，“嘴巴也嘟起來了，估計要翹上天了?！?p> 小葉不理他，反而把臉在別過去幾分。
“嗯，看來是要把車往溝里開了。嗯……終于對她哥下毒手了?！?p> 小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又把臉板上。
楚離知道她在賭氣自己搬出去。但是現(xiàn)在自己需要省吃儉用，那么大的倉庫不充分利用起來有些可惜。房租雖然少，畢竟也是支出，雖然葉奶奶并不要求自己交房租，可白住肯定是違反自己的道德底線的。還有一點，小葉畢竟是孫雷的女朋友，自己也會慢慢地保持距離。
到了長安，楚離以為小葉把自己扔下車就回去，沒想到她又把車停好，跟著自己上樓。楚離對小葉說：”小氣鬼，你不要回去幫奶奶忙嗎？“
”我看你要搬去哪里，你不要我?guī)湍惆峒覇?？?p> ”嗯，我來看看，你是能搬得動啥啊？“楚離故意嘲笑她沒力氣。
”有車呢，比你力氣大?！?p> 兩人上樓收拾東西，楚離突然意識到，倉庫里是沒法做飯的，沒有煤氣。他讓小葉把所有的廚具留下，自己也用不上。然后只帶了衣服，鞋子，毛巾牙刷。那會還沒有流行斷離舍，可流浪的人從來不需要心靈雞湯來告誡自己，不約而同的一切從簡，是所有闖蕩東莞的人默契。自己真的是一無所有，搬家也只需要一個來小時就能收拾好所有東西。倉庫里洗澡沒問題，到了東莞，自己就沒有洗過一次熱水澡。于是連桶都沒拿，只是帶了個臉盆。
小葉抱著被子和枕頭，只露出一張臉伸長了脖子準備跟著下樓。
“我多走兩趟，你別搬了，你這樣萬一摔跤滾下去能到一樓。”
小葉黑著臉沒理他，直接出了門。楚離趕緊提著一大包衣服搶在前面，走到樓梯口，又跑回來關門，而到了門口，他朝里看了最后一眼，一抹金色的陽光從陽臺射進窗格，落在客廳。楚離突然又想起陳靜，又想起陳思。
這回換楚離開車，一路上小葉看見逐漸消失的樓房，街道轉為荒蕪的土道，并露出黃色泥土的地平線。
”你要把我賣了嗎？“
”論斤賣嗎？“楚離嘿嘿地笑著，”肉太少，賺不到幾個錢。“
”這都什么地方?。俊?p> ”你們東莞??！“
”我怎么沒來過？“
”那今天就算是農(nóng)家樂吧。“
”我待會回去的路都不認識了?！?p> “放心，我等下騎車幫你帶路?！?p> “騎車？”
“對啊?！?p> 小葉一到倉庫，就哭了。
“你干嘛找個這么偏，這么破的地方？這里治安好不好？你是不是有病??？你沒工作，你再找份工作不好嗎？”
楚離低著頭把倉庫上那把生銹的大鎖打開，一言不發(fā)。
噴寫著陌生電話號碼臟兮兮的貼著各種紙片的卷簾門發(fā)出嘎噠嘎噠的噪音，里面露出打掃得十分干凈的地面，和擺的整整齊齊的幾臺機器。一股濃烈的機油味迎面而來，小葉看見楚離把被子扔到倉庫的角落里，有兩塊木板條釘成的托盤上，上面還放著幾層海綿。估計這就是他的床了。機器也有些舊，但是有些工具又是嶄新的逆著夕陽反射著刺眼的亮光。一輛目測十年以上歷史的舊自行車在另外一片沒有打開的卷簾門旁邊靠著墻。她抬頭看了看頭頂上，各種橫梁暴露著，交錯縱橫。
”你就睡這里嗎？“她走到角落里，指著那兩個托盤。
”對?！俺x把衣服扔在”床“上。
”你吃飯怎么辦？“
”旁邊有好多拍檔的。沒事。“
“你聽見奶奶說的了，不用你交房租的，這里不是住的地方，你可以在這做事，但是吃住都不方便，而且如果你將來招人了，這也不像話吧？”
“你想的挺周到的。不過我現(xiàn)在不打算招人，我一個人做。我必須住這里，否則這些機器萬一被偷了呢？這只是暫時的?！?p> “這些機器很多都那么舊，沒人要的吧？”
“你就不懂了吧，我全部身家都在這里了?！背x用手搭在銑床的蓋子上。
“一堆破銅爛鐵……”小葉嘟起嘴，也拿手去撥弄。
“別亂動，這些機器可不溫柔。傷到你我就擔待不起了。“
楚離擋開她的手。
“至于嗎？寶貝似的?！?p> 這一帶，有好幾個和楚離同樣的開模具加工作坊的人，規(guī)模比楚離的略大。有著穩(wěn)定的客戶源，楚離見過他們加工的東西，不算很精密，和自己在TMK時采購的相比粗糙多了。但是成本，價格都低?？匆姵x把機器運進去的時候無動于衷，也許見得太多來來去去了。
楚離騎著自行車把小葉領回大路，再沿著沒有路燈，坑坑洼洼的路蹬回來時已經(jīng)是黃昏，從遠處看去，他的倉庫在最靠近馬路邊上，和別人的相比更小，更破，但是更顯眼。陽光從倉庫背后射過來，將倉庫的輪廓勾勒的清晰異常，楚離看見一個矮矮的男人站在倉庫門口望向自己，他身旁放了兩包東西。
“老大！”春來認出楚離，大聲喊了一聲，聲音撞到遠處的山谷，再傳回來，像是多了一人喊叫。
春來被辭退了。
張國強多給了他兩個月的工資，說自己廟太小請不起那么多人了。春來看著忙碌著的工人，在工人們同情的眼神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工廠，當天就買了回東莞的火車票?；亓藮|莞，范明告訴他楚離被辭退的事，他找孫寧了解情況之后，才知道楚離準備自己干，問孫寧拿了地址，就過來看看。他絲毫沒有小葉的悲觀情緒，圍著倉庫走了兩圈，用手遮著陽光透過玻璃看見里面的設備，一陣狂喜，心想好家伙，這是開了個小工廠啊。
兩人坐在小排擋里，點了幾個菜，春來又要了啤酒。
“老大，你膽子真大?！贝簛韺Τx豎起大拇指。
“說實話，你得好好找工作，我這發(fā)不出工資。等我有些規(guī)模后，你不嫌棄的話，就來幫幫我?！?p> “欠賬了沒有？”
“目前沒有，但也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寧哥給我找了第一個單，明年三月份交貨?！?p> “那還好。有沒有壓力?。俊?p> “沒?！?p> 春來一邊跟楚離狂侃江蘇的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多好，道路橋梁等基礎設施多么完善，一邊又贊嘆還是東莞待著習慣，亞熱帶的海洋氣候過得舒坦。最后啤酒喝了五瓶，打著飽嗝，開始唱著歌了，伸手從胸口掏了一張銀行卡，遞給楚離，大著舌頭說：”老大，這里有五萬塊錢。我在常州賺了十萬，我五萬給你周轉?！?p> 楚離幫他把卡塞進衣服口袋里，拉上拉鏈。付了飯菜錢，扶著春來回到倉庫。鋪好”床“，讓春來躺了上去，不一會就聽見他打著鼾。楚離給范明發(fā)了短信，告訴她春來在自己這。就開始收拾東西。突然感到腹部一陣絞痛，居然痛到滿頭冷汗。掙扎著站起來喝了幾口水，疼痛卻又神奇的消失了。他抖擻精神，拎著桶到倉庫后面的水龍頭去洗冷水澡。脫得只剩下短褲，冰冷的水讓他徹底的清醒。望著別人倉庫里的燈火通明，轟隆的機器聲音，和切割金屬的尖銳噪聲一陣陣的傳來。他站在水龍頭下，回味著剛才那一陣劇列的疼痛。
第二天早上，春來醒來時，見楚離泡了兩包方便面，自己端著一碗呼嚕呼嚕的吃著。見自己醒了，用筷子指了指另一碗。春來也沒刷牙，一邊吃一邊在倉庫里來回走動，看著一臺臺機器，不時蹲下，把頭伸到機臺底下，一會又翻了翻楚離整理的整整齊齊的圖紙。
”這是寧哥拿來的圖紙嗎？這不簡單啊，五個一萬塊，會不會虧?。坷洗?，你教我操作一下這些機器，我試試看行不行？”
“你看，我做了一個，在貨架上的紙箱子里。我買了不少料，你想弄著玩就自己開機子，一定要注意安全，把操作說明仔細看看?！?p> 春來把那個巴掌大的夾具放在手里，用游標卡尺一邊測量一邊說：”沒問題，你花了多長時間？“
”一天多點?！?p> ”你的那個曲面怎么加工的？“
“咱們那臺車床雖然破，但是可以加工曲面。是可以編程的。”
“精度差了點?！?p> “精度好的隔壁有?！背x嘿嘿直笑。
春來摸了摸口袋里的卡，“你錢不要嗎？”
“你的老婆本得留著。”楚離一揚手，一串鑰匙在半空中劃了條弧線，被春來穩(wěn)穩(wěn)地抓在手里?！胺藕昧耍銢]事可以過來玩。我要回武漢，過完年才回來?！?p> “行，這地方我?guī)湍憧粗?。我過年不回家?！?p> 范明家正在蓋房子，范明即使回家也沒地方住，春來本打算帶她回自己家，想到哥哥嫂嫂一堆事，也暫時決定緩一緩。這樣今年就打算留在東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