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通知自己將被裁退，沒有過多的驚訝。與其說這是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不如說是意料之中的坎坷。好比一個人開車在曠野，遠遠地看見前面的去路已盡，心里已經(jīng)做好一切準備。很多人都經(jīng)歷的痛苦，期望自己能獨善其身更是幼稚可笑的。
當(dāng)孫寧和妙經(jīng)理把楚離喊到一個比較隱蔽的會議室里的時候，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楚離，發(fā)現(xiàn)他非常平靜而坦然地接受了這個決定。
妙經(jīng)理表示自己會幫楚離爭取合法合規(guī)的賠償，按照本地的法律是N加2，就是工作的年限每年賠償一個月工資，外加兩個月。楚離在公司沒有待滿五年，但是接近五年，粗略的算下來有七個月的工資作為遣散費。妙言說她已經(jīng)和幾家獵頭都打好招呼，確信楚離能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工作。目前是一月份，很多公司會在春節(jié)后招人，所以楚離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家里過個年，年后等通知就可以。
其實梁括已經(jīng)是第三次提名楚離了。孫寧沉默不語，他只知道第一次和第三次，中間還有一次甚至都沒有通知他。對于任何一個上司來說，自己部下的人有此遭遇，都是一件令人挫敗的事。他知道梁括和楚離一直不對付，自己也沒有能力調(diào)和好矛盾，是作為中層管理者的失敗。在他的視角里，梁括之所以對楚離有意見，應(yīng)該是自動化升級被延遲了一年多的事。
“對不起，楚離。我沒有調(diào)和好。梁括那邊本來我該想辦法處理好。我有責(zé)任?！睂O寧低著嗓子對楚離說。
“哪里的話，孫寧你千萬別有這種想法。我跟梁括，可能就是互相看不順眼。這事我也是知道遲早會來的。”
“孫寧，這話楚離沒說錯。梁括真是沖著他去的。你說什么都沒有用?！泵钛圆环奖惆押窠肿约汉桶|的事告訴孫寧，引起孫寧對梁括的徹底反感，對孫寧的前途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這幾年，真是要謝謝你對我的栽培。不說客套話，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盡管開口?！?p> “哎喲，你是哪里來的底氣對你老板承諾這個的??？”妙言看著楚離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笑了起來?！安贿^你有信心真好，這個坎，你要咬咬牙撐過去。我相信對你來說不算什么?！?p> 楚離是見過風(fēng)浪的人，妙言相信這個挫折對他的人生即使有打擊，也一定會順利度過。如果說如今的年輕人里最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是什么，那無非是正直和勇敢。而諷刺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可是有著前科。她唯一的擔(dān)心，是她的人事同行，以及獵頭會對他的檔案有忌憚，加上這次裁員，怎么說也算是職場的一個小小的污點。看著他和孫寧兩人像沒事兒似的開著玩笑，寒暄。自己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她認為，楚離和梁括之間最大的梁子還是因為自己和阿東的事。
對楚離自己來說，他從沒有去琢磨為什么梁括會那么討厭自己。好像這是無聊費時的一件事，人永遠沒法做到讓每一個人都滿意。
今天下午就要離開。
他不想偷偷摸摸的消失，于是穿好衣服，來到車間里，把消息告訴了李曉紅和團隊里的人，包括丹尼爾。李曉紅最為意外。她一言不發(fā)，等楚離對大家告別后，跟著他出了車間，追問他是怎么回事？楚離笑了笑，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即使李曉紅不斷地追問，他也只是說：”該告一段落了?！?p> ”飛鳥盡，良弓藏。是這個意思嗎？”
楚離回過頭，明白她是有心結(jié)了。
”自動化完成了，系統(tǒng)全部建好了，開始殺功臣了?！袄顣约t狠狠地說，”這萬惡的資本家?！?p> ”別想太多，沒那么嚴重。不過未雨綢繆?！背x看了看她微微發(fā)紅的眼圈，“曉紅姐，你要保重?！?p> ”請你吃個飯吧。“曉紅的端莊的短頭發(fā)，在她有了些皺紋的臉龐兩邊隨著中央空調(diào)涼涼的風(fēng)，不斷的飄動?！蔽液吧贤乱黄?。我來做飯燒菜，你們之前都沒有機會，沒吃過。讓你們見識見識?！?p> “行。那我去買菜，必須我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中。”李曉紅用陜西話回答。
辦公室里沒有什么可收拾的，楚離拿了自己的水杯，穿上外套，又把自己的幾本工具書放在一個小小的塑料袋里。這時候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安靜得離奇，估計都去了生產(chǎn)線。他突然感到一陣不舍，畢竟是五年，畢竟曾經(jīng)有陳思，陳靜的地方，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這里吞噬了自己僅剩的青春，只留下一紙裁呈。仔細看了看熟悉的辦公室，馬上就要與自己無關(guān)了。
范文靜在門口閃了一下，朝楚離看了幾眼，笑著走了過來，“馬上就走了？”
“對?！?p> “祝你前途似錦?！彼龑Τx伸出手。
“謝謝。”
楚離沒什么話可說的，她是梁括的秘書，自然沒少聽梁括在背后罵自己。范文靜和自己沒什么過節(jié)，但是在部門里也不怎么說話。但是自從Johnson走了之后，她變得沉默低調(diào)了，甚至年會主持人也沒有心情做。
“你有什么打算嗎？”范文靜盡量用關(guān)心的語氣，即使眼前這個人并不需要她的同情和關(guān)心。
“哦，找工作啊，還能怎么辦呢？”
范文靜突然快速朝門口張望了一下，再回過頭時，眼里已經(jīng)有了驚慌?！蔽抑懒豪ú幌矚g你，但是其實絕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你走的。我和大家一起給你弄了個歡送儀式。大家在外面等你呢?！?p> ”?。渴裁赐饷?？“
”在事業(yè)部門口，他們已經(jīng)出去了，還有夜班的人也都在外面等。大家打算跟你合影留念一下?！胺段撵o遞過來一個很大的帆布口袋。楚離看見里面已經(jīng)放了一個單反相機，一瓶礦泉水和一盒巧克力。怪不得一個人都沒有，楚離心想，突然心窩有些暖暖的。穿好外套，拿著書和杯子，和范文靜一起走出了事業(yè)部。出門的時候，保安應(yīng)該也是得到了消息，很江湖地對著自己點了點頭。
楚離看見外面果然站著不少人，有些穿著工衣，有些睡眼朦朧地立在太陽底下，任憑中午的烈日撕碎這他們好不容易調(diào)整過來的生物鐘。還有幾個生產(chǎn)部的主管和線長。見范文靜帶著楚離走出來，紛紛前來跟楚離握手告別。范文靜則拿著單反相機請一旁的保安幫忙拍了個合影。
臨走的時候，楚離看見范文靜跟了上來，手里已經(jīng)沒了相機。
“你中午還沒有吃飯吧？”
“還沒，有什么事嗎？”楚離對她的突兀的熱情很不適應(yīng)。
“嗯，有點事想和你聊聊。你忙嗎？”
“我現(xiàn)在還忙什么啊?！背x笑了笑。
“那這樣吧，現(xiàn)在也到了吃飯時間了。我們到工業(yè)園門口吃點東西，我請客。”
“有什么事？這里說不行嗎？”
“雖然我皮膚不算白，但是也不舍得在這大太陽底下曬啊？”
楚離見范文靜下定了決心，只好跟著她走出工業(yè)園。來到一個小餐館，她麻利地點了兩個家常菜，又去拿了兩罐可樂。趁她拿可樂的時候，楚離把賬結(jié)了，不貴，34元。
說實話跟她認識五年了，加起來說過的話也不一定有今天多。楚離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但也不至于要讓一個女孩子請自己吃飯。每一個在東莞闖蕩的人，都格外珍視勞動成果，這里沒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家小姐，范文靜也絕對不是。所以自己掏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除了妙經(jīng)理，楚離沒有吃過哪一個姑娘家買單的飯。
“我敬你。”范文靜手舉著可樂。“愿你將來一帆風(fēng)順。”
從不喝碳酸飲料的楚離端著茶，“客氣了?！?p> ”先吃飯吧，才有力氣說事。“范文靜拿著楚離的碗一起盛好了飯再跑回來。
楚離有些靦腆地接過飯碗，說了聲謝謝，低頭吃飯。心里想著剛才告別的場景，突然覺得沒什么胃口。范文靜吃的很響，嘴巴發(fā)出砸吧嘴的聲音，旁若無人的香甜十分有感染力。她低垂著的眼睫毛上面粘著一些睫毛膏狀的殘留物，眉毛應(yīng)該是紋過，眉毛下的皮膚有一種不自然的紫紅色。因為不需要戴車間的帽子，長發(fā)燙的卷卷的，末端有著殘留的之前染過的栗色，大部分新長出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這兩段不同的顏色顯得突兀，不和諧。臉龐略微的顯大了些，沒有之前做主持人那時的緊致。楚離又看了看她的肩膀和手臂，兩年來，這女孩是胖了些。目測年齡和陳思差不多，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二十五歲上下。她有力地咀嚼著蔬菜，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嘴角的運動連帶著面部的主要肌肉，讓人感覺她的整個頭部都參與了”吃“，這是自己頭一次看見別人吃飯這么香甜。
范文靜突然抬起眼皮，見楚離盯著她看，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空碗，拿餐巾紙擦了擦嘴。”你不餓嗎？“
”今天沒什么胃口?！?p> ”嗯，那倒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我想告訴你，陳靜可能和Johnson在一起?！胺段撵o是四川人，普通話里仍然有很濃的口音，她把和的he念成了ho。楚離聽見“陳靜”的時候，心仿佛石化了一般，他努力的去想范文靜把he念成ho，其實她還把所有的是shi都念成了si，也的ye第三聲，念成了陰平聲。但心思再也不受控制，耳朵循著范文靜的四川口音去尋找每一滴信息。
范文靜喝了一口可樂，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去年Johnson辭職的時候，我問他去哪，他沒有說。后來我在QQ里看見他的地址是湖北武漢。當(dāng)時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后來又變成了宜昌，我才想起來陳思不是宜昌人嗎？我就猜他可能是去了湖北找陳思了。有一次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我不記得是因為什么事，他接了電話問是誰，我聽見旁邊有女孩子說話。我當(dāng)時就聽出來那是陳思，不是我故意要纏著他，我都是打著試試看的，那個號碼是他以前東莞的手機號，如果回香港的話，應(yīng)該打不通了，我純粹是為了好玩。可能我有點想他吧……。我真的是很喜歡他的，我知道他看不上我，我怎么癡心妄想到要去高攀他呢？可是他就是喜歡陳思，我想不通，哪里不如陳思。楚離你別誤會，我不恨陳思，她是我的好姐妹，她妹妹的事我也很難過，我不恨她。但另外一方面，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跟著她到東倒西，我也很羨慕，很嫉妒。這樣一來我又有點恨她了……“范文靜開始哭，她的哭聲很沒有節(jié)奏，是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狼狽。而且要倔強的壓抑自己的情緒，反而更加的呼吸急促，無法控制。
楚離從紙盒里拿了幾張餐巾紙，遞給她。她接過去擦擦鼻子，也沒有折疊，只是手掌一合，變成紙團又擦了擦眼睛。
”他是香港人，又是高材生，公司的精英，我再天真也知道自己是沒有那個命的。”楚離記得范文靜的敘述里頻繁的出現(xiàn)這句話，如同提醒自己要認命，又像是控訴自己的不甘心。就這樣矛盾的說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兩眼黑乎乎的，所有睫毛膏的殘留都隨著淚水流到了臉上，再被餐館里廉價餐巾紙的涂抹，暈開到半張臉上。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范文靜終于穩(wěn)定了情緒，“楚離，我知道你喜歡陳思。公司里知道的人不多，但我知道的。每次你來我們辦公室的時候，陳思都很開心，女孩子的開心是很明顯的，和別的開心不同。Johnson追求陳思很久，送過很多東西給她，但是她從來沒有那么開心過，禮物也好像都退回去了。說起來，她和我不同。如果Johnson送我那些禮物，我會開心死了。不是我虛榮貪財，而是如果有個人真心喜歡自己，那應(yīng)該是最幸福的事。不說這些了，我就問你，你是不是喜歡她？”
回應(yīng)她的是一陣沉默，范文靜抬腳在桌子底下踢了楚離一下?！澳阏媸莻€悶葫蘆。你這樣的人啊，難道是古代來的嗎？你現(xiàn)在工作也沒了，真搞不懂你。你如果回去湖北的話，會去找她嗎？”
仍然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你如果去找她的話，看看Johnson過得好不好。然后告訴我一聲。我打算過了年就回去了?！?p> ”回去？回哪里？“
”嗯，我留在這干什么呢？我都馬上老姑娘了。你知道嗎？在四川，二十五歲還沒結(jié)婚的都會被嫌棄。“
楚離沉默不語。
青春，是一種奢侈品。東莞女孩更是如此，如果沒有在最美的年華遇見生命中的那個人，是危險的。青春會變成一朵孤獨盛開的曇花，剎那的芳華也落到無人欣賞的地步。
”你為什么想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楚離突然有了些好奇心。
”就是放棄了，也好過一點。“說完這句話后，范文靜再也沒提Johnson了。
其實楚離覺得，與其說放棄，不如說這個人是范文靜漫漫余生中斬釘截鐵的夢想。
“不是說好我來請嗎？”
楚離從那個逼仄，泛著臭味的衛(wèi)生間里出來的時候，范文靜手里拿著錢包，用有些責(zé)怪的語氣說。
”沒事，算謝謝你這么些年的照顧?！?p> ”我也沒怎么照顧你，梁括也不是個好人，遲早要遭殃的。“范文靜甩了甩頭，像是要逃離這個話題。見楚離站了起來，對他笑了笑?！闭f實話，你剛來的時候，大家都說這個人長得像個當(dāng)兵的。我現(xiàn)在還是這個感覺。希望你以后路好走一點?！?p> 兩人在飯館互相點頭示意，然后各自分開。
楚離再也沒有見過范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