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王醉月被裁員后，陳靜在晶圓車間里基本上就沒有要好的姐妹了。新來的男主管姓吳，上了年紀(jì)，卻對這些小女孩沒有絲毫憐香惜玉。工作上窮兇極惡，不通情理，卻色瞇瞇的喜歡對女孩子動手動腳。線上有些老員工聽說過她的為人，據(jù)說他離過婚，沒有小孩，被人投訴過性騷擾。仗著和趙勝有些表親關(guān)系，裁員也沒有被動刀子。但工作能力不突出，又有些不光彩的歷史，這么多年還只是個主管。他破罐子破摔，到哪個車間，就會有不好的傳聞。后來屢屢被警告，加上四十出頭了，逐漸也平息了些。到了晶圓車間，本來不怎么往車間里跑的他，看見陳靜后，就像聞腥而動的公貓，幾乎天天都是泡在車間的小辦公室里。不時地把陳靜喊進(jìn)去，不是對賬，就是質(zhì)問壞品原因。陳靜冷漠如冰霜，有時回答，有時干脆閉嘴不說話。他也奈何不得她。整日就像個蒼蠅，看這個無縫的蛋，巴望著有一天能找到破綻。

　　陳靜每天面無表情，也不和陳思多說話。之前兩人一起做飯，嬉笑怒罵，如今她不再胡鬧。陳思思忖著，小丫頭長大了，算起來今年也21周歲了。有意無意地跟她提及楚離的名字，她毫無反應(yīng)。而最近她居然跟自己談起將來。

　　她想回去。

　　陳思一下子慌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快忘記了，當(dāng)初是經(jīng)歷了多少心理斗爭，才放棄所有的來到這里。那個初衷已經(jīng)隨著逐漸適應(yīng)的生活，漸漸地淡忘。她離不開楚離，哪怕見面很少，她也不想離開。妹妹回心轉(zhuǎn)意，這本該是天大的好消息?，F(xiàn)在這個城市卻變成一個令她無法自拔的溫柔陷阱，越陷越深。她心里知道，只有回去才是對自己姐妹最好的。

　　在那個剛剛下過陣雨的夜晚，她聞著窗外的那股芭蕉葉的味道，還有她最期待的風(fēng)中傳來的神秘芳香，那是自己偶然發(fā)現(xiàn)的據(jù)說是東莞獨(dú)有的一種叫莞香花的植物。每當(dāng)她從辦公室里渾渾噩噩地悶了一天，搖晃著脹痛的腦袋拖著雙腿走出來的時候，第一股沁入鼻腔的莞香花總是讓她馬上卸下疲憊，精神抖擻。路燈亮著隨莞香花一起潛入窗臺，陳思看著外面，陳靜突然迸出了這句話。是時候了，該好好的談?wù)劵丶疫@個問題。

　　“姐，對不起。”

　　“干嘛說對不起？”

　　“我那時候不懂事，跑來這里，連累你?，F(xiàn)在我覺得是時候讓你回去，接著讀書了。我也看看能不能繼續(xù)跳舞?！?p>　　”靜靜你想好了嗎？“陳思回過頭，靠著窗臺，把背露給微風(fēng)。

　　”嗯，想好了?！?p>　　”其實(shí)姐……現(xiàn)在讀不讀書倒沒那么重要了。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學(xué)?？赡芑夭蝗チ恕？赡芤雱e的路子才能繼續(xù)讀書。所以如果為了我回去，那倒不必。不過你現(xiàn)在終于想通了要回去，爸爸一定很開心，姑姑也會很放心。“

　　“你不開心嗎？”陳靜抓住陳思的話，追問著。

　　陳思心里咯噔一聲，“我……我當(dāng)然開心?？墒?，不過有點(diǎn)突然。你想要馬上就回去嗎？“

　　”姐你這么說，好像你自己不想回去了似的。“

　　”我想，想回去。我們一起回去。姐答應(yīng)你。“

　　”你是不是開始喜歡上這里了？“

　　陳思不想回答，比起最初她看哪哪不順眼，路上的行人看似沒一個好人，公交車上仿佛全是小偷，公司里的男人不是盯著胸脯看，就是屁股看，餐館里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到如今她能處處發(fā)現(xiàn)這里可愛的地方，可愛的同事，可愛的沒有冬天的天氣，可愛的莞香花，可愛的妙姐，可愛的楚離！楚離。她明白所有的那些可愛，山峽都有對應(yīng)的可愛來替換，唯有楚離是獨(dú)一無二的。自己只是舍不得他，這是當(dāng)然的，怎么可能舍棄他。心里不住地揪緊，揪緊。

　　“姐，你要是喜歡這里，那就我一個人回去吧?！?p>　　“不，我陪你回去?！?p>　　“那你還回來嗎？”

　　“我……”

　　“沒事的，姐。你如果適應(yīng)了，那也沒關(guān)系?！标愳o不再開口。陳思順著路燈余暉偷眼向她望去，妹妹不嗔不怒，不喜不悅。平靜得猶如已將自己置身事外。下一秒，陳靜又站起身來，兩眼直直地盯著自己，“姐，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沒……沒有，陳靜你聽說了什么嗎？為什么這么問？”陳思不知道為什么要為一段本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感情慌亂。

　　“在這個地方，如果不是因?yàn)橛邢矚g的人了，是留不住的。”

　　“那么多打工的人，來來去去的，難道都只是為了愛情嗎？”

　　“他們是為了錢，難道你也是為了錢？”陳靜不等陳思回答，“我聽說有個香港人追求你的。是不是？“

　　”他是追求過我，不過我沒答應(yīng)。“

　　”如果你不是喜歡上別人，就答應(yīng)了吧?！瓣愳o本該露出沒心沒肺的笑，但是她沒有。

　　”靜靜，姐不喜歡他?！?p>　　陳靜又恢復(fù)了一動不動，已經(jīng)沒有路燈的余光偷入，她的臉沒在一片黑暗之中?！敖悖宜?。“

　　陳思心亂如麻，她走到樓下，打通了楚離的電話。她和他說了陳靜的反應(yīng)。和要回湖北的事。楚離沉默了很久。陳思聽著他沉重的呼吸，放佛能聽見他的心跳從話筒里傳過來。

　　”應(yīng)該回去。帶她回去。“

　　”那我們呢？“

　　”一起回去?！?p>　　”我是說，我和你。我和你怎么辦？”

　　“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回去。”

　　陳思試圖分析他的話里是否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你剛剛才升職，你的前途，你的夢想不要了嗎？“

　　”我沒有什么夢想啊。我最大的前途和夢想，就是和你在一起?！?p>　　”謝謝你，不過我覺得我不能這么自私啊?！?p>　　”這有什么自私的？“

　　”我現(xiàn)在好亂，不知道要不要告訴靜靜。我總感覺我把你從她手里搶過來的感覺。只要想到這個，我就沒勇氣面對她。我感覺自己是個壞姐姐。萬一她心里還把你看得很重，怎么辦？我總覺得陸承武只不過是個幌子。我現(xiàn)在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的心我都猜不透了?！?p>　　”是我一開始就喜歡你了，從報到的那一天開始。還記得嗎？我拿著簡歷，妙經(jīng)理面試我，你就站在旁邊。我可是清清楚楚的記得。所以不存在你說的什么你把我從她手里搶過來這回事，我一直把她當(dāng)妹妹看的。“

　　”我也不知道……“陳思心里一陣甜蜜，轉(zhuǎn)瞬又被憂愁占據(jù)，她來回踱步彷徨，”唉……！如果她……萬一她心里還牽掛著你，哪怕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然后我們倆的關(guān)系都到這一步了。她知道了，會怎么樣？她會恨我！她肯定會。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拿過她的玩具，她的寶貝就是她的，我心疼她，所以總是讓著她。當(dāng)然我不可能把你讓給她，這太荒唐了。不過如果她還牽掛著你，我覺得我們暫時就不能當(dāng)她面……你覺得呢？“

　　”其實(shí)我們一開始就該告訴她?！?p>　　”你現(xiàn)在是在怪我嗎？你肯定是?！瓣愃即瓪庾兛欤砸环N她從未有過的急迫呼吸，她著急了。

　　”沒有，陳思，我沒怪你。我怎么會怪你呢？對不起?！?p>　　“我不想答應(yīng)她回去，但是我又很矛盾。假如不陪她回去，我就太壞了。我來東莞的目的不就是等這一天嗎？如果回去，我和你怎么辦？你跟著一起去不現(xiàn)實(shí)，你的事業(yè)沒有了，前途毀了，你也會怪我，慢慢的你不愛我了怎么辦？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那三個字！何況你跟我回去她馬上就知道了，或者萬一她對你死灰復(fù)燃怎么辦？如果跟她回去了，她情緒穩(wěn)定的話還好，找個學(xué)校繼續(xù)上學(xué)，我可能還能回來上班。你說呢？萬一情緒不好，我只能陪著她，我爸爸年紀(jì)大了，肯定照顧不好她，他們兩一直都不怎么相處得來。我該怎么辦？“陳思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很多，話說出口她有后悔，妹妹畢竟是流著同樣的血，自己和楚離商量這些，心里的慚愧又增加了一些?！拔蚁雀僬?wù)?，如果她下定決心了。我再跟你商量。但是你先別跟我們一起回?！?p>　　陳思回到房間的時候，陳靜卻又穿好衣服，坐在床頭看電視。她馬上就要轉(zhuǎn)去夜班，現(xiàn)在正強(qiáng)迫自己顛倒時差。每次這種情況，等陳思睡著，陳靜會在角落里拉起簾子，用陳思的筆記本電腦看電視劇?？匆娊憬慊貋?，她關(guān)掉電視走下床把簾子拉好。陳思有些心疼，手里把剛剛在樓下買的牛奶放到熱水里捂著，自己去洗漱。到東莞后，和大部分人一樣，陳思養(yǎng)成了每天洗澡的習(xí)慣，哪怕天氣不那么熱，她也只得天天洗澡，否則就睡不踏實(shí)。從浴室出來時，她從熱水盆子里拿出熱好的牛奶，插上吸管，掀開陳靜的簾子，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看著憔悴了不少的妹妹，陳思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她把牛奶放回?zé)崴枳?。環(huán)顧了出租屋，墻壁上貼著陳靜不知道從哪買的年輕男演員那搔首弄姿的海報，墻上還有另外一張被揭掉的海報的印記，那張據(jù)陳靜說長得很討厭。后來陳思知道那是因?yàn)楹完懗形溆袔追窒嘞?。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個相框，兩人的大頭貼嵌在一個類似紅木的框子里，雖然不愿意拍那種朦朦朧朧的照片，妹妹卻非要拉著自己陪，里面陳靜夸張地做著豬鼻子表情，比著勝利手勢。另外一個床頭柜上放了一瓶干花，陳靜在花卉市場挑選好，自己一根根的修剪整理，美極而且永遠(yuǎn)不枯萎。陳思不喜歡沒有生命力的植物，妹妹卻截然相反。

　　走到窗臺前，一陣夏夜的風(fēng)把自己吹得睡意全無，她從六樓看下去，馬路上還有幾個人匆匆忙忙地趕路，幾顆香樟樹如冠如蓋，下面有一兩個水果攤，也已經(jīng)在張羅著收拾家當(dāng)，準(zhǔn)備撤攤。再往前一點(diǎn)，就是TMK的工業(yè)園的南門，保安穿著灰色的制服，站得筆挺，看得久了，像已經(jīng)和背后的庭室，圍墻融在一起。刷得雪白的鏤空鋼鐵柵欄無人出入。偶爾有一輛輛載著巨大集裝箱的卡車載著自己從沒有見過的成品從那白色鋼鐵柵欄下穿出，駛向遠(yuǎn)方。工業(yè)園里面有常亮的燈火，廠摟之間的干道布滿了路燈，兩邊的芒果樹被照的透亮，它們像TMK幾萬工人一樣，無日無夜，努力地做著光合作用。盡管如此，到了采摘的季節(jié)，那些金黃色誘人的果實(shí)被告知是不可食用的，但還是會在一夜之間一個不剩去向無蹤。最亮的，有著黃色燈光的樓房里有數(shù)條干道匯入，即使離得這么遠(yuǎn)，也能看見那人影綽約，那是夜班的工人們在吃他們的”午飯“。最角落里有幾棟宿舍，漆黑，死寂，像是無人區(qū)一般，即使那里住著一半的工人，此刻因?yàn)槭窍粜菹⒌臅r候，沒有一絲燈光。他們明天一大早會忙碌得像個蜂房，再遠(yuǎn)一點(diǎn)，只有灰黑的天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姐，你怎么還不睡？“陳靜揉著眼睛站在身后。她也擠到了窗臺邊上，挨著陳思，可愛的熱量被一點(diǎn)一滴穿了過來?！痹诳词裁春每吹陌?？“

　　陳思伸出一只手，挽住她的肩膀。她居然看見灰黑的天空，漸漸露出了一絲縫隙，月光漸漸地從那個縫隙里傾斜而下，然后四周反而變得更加漆黑。即使是TMK里的燈光也被那月光壓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