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淺慧今年最開心的事，還不是兒子回來了，而是他帶回來的那個明眸善睞，手腳麻利的會說湖北話的姑娘。她幻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將來的兒媳會是什么模樣，都不如這個招人喜歡。有樣貌，條子好，看著她走路的姿勢和體態(tài)，也是個強壯健康的好女子，將來生兒育女不會困難。
楚離家有一套頂樓的房子，帶一個閣樓，那是他剛剛考上警校的時候，楚天奇用自己畢生的積蓄買的，后來一家人搬到這里，又把原來的兩居室賣了，后來打官司也基本上折騰的差不多，這幾年風(fēng)平浪靜，又開始有了些積蓄。楚離在廣東也存了十來萬，打算給母親五萬，自己留了五萬。母親卻拒絕了。
“你也是有媳婦的人了，該存錢做些打算了?！?p> 楚離哭笑不得，“這還八字沒一撇……”
“你瞎說什么？你這還八字沒一撇，你別學(xué)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也是見過事的人。腳踏實地，別辜負(fù)了別人。這個女孩子，我看你再怎么挑，也挑不著更好的了。你不好好把握，人家可耽誤不起。”
楚離自然明白媽媽口中“見過事”的含義，只是眼下也不著急結(jié)婚，只是點點頭，“我隔幾天就去她家，見見她姑姑，還有她父親?！?p> 母親面色凝重，楚離自然知道她擔(dān)心自己的歷史，也不說破。
”媽再給你點錢，要不你把彩禮交了？“
”媽你說什么呢？這個事由不得咱。你寬寬心，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為我的事上心?！?p> ”你今年都二十七了，馬上三十的人了，還讓我不上心？“李氏仰著頭看兒子，”媽這里有三十萬，你拿去看看房子，現(xiàn)在聽說漲價了，你付個首付，我每月還有退休金，幫你供著。“
”媽，這個你存了不少年吧，千萬別瞎想，我以后還指不定在哪兒飄著呢，以后自己買。“
”你讀了那么多書，怎么連我一個老太婆都不如，這個房子漲的一天一個價，現(xiàn)在不買，將來哪買得起？“
”媽，第一，你不是老太婆，第二，將來我一定能買得起?！?p> ”小陳馬上洗澡出來了，咱先別說了。你有沒有想好買點兒什么去宜昌？“
”還要買什么？“
”你總不能空手去??？“
”可……“
”我?guī)湍銣?zhǔn)備，你別管了，去陪小陳。快！“
除夕的晚上，破天荒的三人一起吃年夜飯。李淺慧準(zhǔn)備了不少拿手菜，排骨蓮藕湯，武昌魚，牛肉豆絲，紫菜心，還有一籠屜陳思從來沒有吃過的糯米丸子，后來楚離告訴她，這是武漢最有名的蓑衣丸子，做法挺復(fù)雜。要淘米，還要選紫白糯米混合，然后剁餡兒。肉，魚，荸薺，香菇，做成丸子，最后裹進糯米里，蒸一個來小時?？粗x媽媽忙上忙下，陳思突然鼻頭一酸。楚離問怎么了，她只是不說話。后來才說她是想起小時候母親忙乎年夜飯的模樣。李氏不知道陳思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說孩子應(yīng)該是想家了，并催促楚離大年初二帶她回宜昌。三人一直忙活到十點多，才聚在一起看電視。后來陳思打了電話給陳靜，那邊好像更加吵鬧，說是在外灘看風(fēng)景。
晚上十二點，陳思被鞭炮聲吵醒，旁邊楚離不見蹤跡，有些擔(dān)心，看了一眼窗外的雪下的很大。很多人家的陽臺都是一片淺白色，遠(yuǎn)處一顆古老的葉子掉光的銀杏樹枝上的雪花被鞭炮的巨響震動得簌簌滑落，起來披上衣服開燈，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門沒有關(guān)，而萬朵煙花的映襯下，母子兩人穿著很單薄，在陽臺上頂著雪花，正蹲在雪地上，合伙撕開一捆鞭炮，李氏把鞭炮卷伸開鋪的遠(yuǎn)遠(yuǎn)的，這樣鞭炮聲會更延續(xù)綿長，楚離則拆開引信，打火機則放在旁邊的雪地上。新的雪花又蓋了上來，兩人頭上已經(jīng)有些沾白，嘴里發(fā)出來的熱氣像是生命的韻律，不斷伸展，消失，伸展，消失。守歲這一古老的儀式傳承下來，帶給每個家庭新的希望，一年就像是一頁，守歲就是翻頁的這個動作，它神圣，不可反復(fù)，沒有拖泥帶水，帶走過去的疲憊，迎接新的希望。陳思也不覺得冷，只是安靜的看著兩人忙乎，直到楚離用打火機的火苗，點燃鞭炮，引信熱烈的燃燒，引發(fā)一輪震耳欲聾的炸鳴。兩人跑進來才看到穿著睡衣的陳思，李淺慧說孩子快進去，別著涼了。伸手摸了摸她的手，溫暖如嬰，笑了笑扶著她進了房間。然后才下去休息。楚離點燃鞭炮關(guān)好門，回來一把抱起陳思，她兩腳騰空，摟著他的脖子，哈哈的笑著。
兩人擠進那張小床，楚離剝?nèi)リ愃嫉囊挛?，把她摟進臂彎，她喜歡他的暴風(fēng)驟雨，充滿著野性的力量，又總是柔情似水的，照顧到每個角落。
大年初一不睡懶覺，兩人都早早的起床，幫李氏鼓搗早飯，然后就出了門。在巷子里穿來穿去時，陳思居然看到昨天晚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那棵古老的銀杏樹，積雪又重新爬上了枝頭，而昨天的已經(jīng)化成冰凌。
“漂亮嗎？”
陳思點點頭。
“已經(jīng)五百多年了?！?p> “那應(yīng)該是明朝對嗎？“
”對，這棵樹叫漢陽樹，有首詩你應(yīng)該也聽過，晴川歷歷漢陽樹……“
”芳草萋萋鸚鵡洲?！?p> ”也有人說崔顥的漢陽樹是泛指的漢陽的樹，不是說的這一棵?！?p> ”這棵樹肯定有很多故事了。是棵有故事的樹?！瓣愃佳鲋?，細(xì)密的陽光照在她臉上，頓時光芒四射。
”很多故事，我媽媽小時候總是講不完?！?p> ”那你跟我講講呢？“
”我們邊走邊講吧。“楚離抄起陳思的手。
”從前啊……“
陳思笑了一聲，楚離馬上停下來看著她，陳思說：“怎么所有的故事都是從前？”
“悲傷的故事都是從前，快樂的故事，那一定是現(xiàn)在了！”
“對不起，不打斷你了，快講吧?！?p> “過去的大家閨秀都要會一樣手藝，才好嫁人，有這么一個心靈手巧的漢陽姑娘最會刺繡，繡遍了天下的花朵。漢陽人說我們這有一棵漢陽樹會開銀杏花，你如果能把它繡出來，那真是了不起。姑娘就來到樹下，碰到當(dāng)?shù)匾粋€老人，老人說她在這幾十年都沒有看見過樹上的銀杏花，只是地上掉落的花瓣。姑娘不灰心，在旁邊搭了個小屋，天亮就望著樹，之夜也不睡。她守了七七四十九天，花還不開，人們都勸她回去，她仍然堅持要等到杏花開。一晃又是幾天，突然有一天姑娘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趕緊從小木屋里出來看，花真的開了，她趕緊開始繡，可惜才開始描邊，花就謝了，姑娘傷心地哭了。從此她不再與旁人說話，一會兒呆在樹下喃喃自語，一會哭哭啼啼，從小木屋進進出出。別人說，她瘋了。又過了九九八十一天，姑娘憂郁的死在她的小屋里，她身旁留下一副完美的銀杏花刺繡。好心的村民把她葬在銀杏樹下。就在姑娘死后的來年，銀杏樹萬花競開，很美的花，經(jīng)久不凋謝。當(dāng)?shù)厝苏f，是姑娘感動了銀杏花仙子，也有人說，那就是姑娘死后成了花仙子，顯靈……“
楚離看著陳思，陳思搖搖頭說：“姑娘真的好專一?！?p> “執(zhí)著?！?p> “是不是漢陽人都這么執(zhí)著？”
“其實全世界的人都一樣吧。對自己喜歡的東西，事，人，就特別執(zhí)著?！?p> “現(xiàn)在沒有樹葉，感覺不到那種美，什么時候開花?。俊?p> “什么時候開花我不知道，但是秋天的時候，這里會金燦燦的。”
“那下次一定要來看一下了。”陳思翹起嘴，在楚離腮幫子上啄了一口。
漢江渾濁滾滾的江水給人雄厚的氣勢，而江灘，即使在冬天也并不是空洞無物。枯萎的蘆葦被風(fēng)吹的猶如一個個腰肢柔軟的舞女，隨風(fēng)搖弋，給人一種輕柔的美。不斷的有幾只堅強的鳥在江灘上起起落落，它們不知是忘了南飛，還是被這片蘆葦蕩給挽留下來。
從銀杏樹下漢江對岸，兩人嬉笑怒罵的走了快一個小時，越走越熱，來到岸邊。看著那綿延的蘆葦蕩，楚離從口袋里拿個相機出來，是佳能的那種數(shù)碼卡片機。
”我們拍張照吧？“
”怎么拍？“陳思東張西望，”那邊有個大爺，讓他幫咱們拍?！?p> 楚離小跑到大爺面前，不一會看見大爺樂呵著走過來。
”來，你們倆站這里?！按鬆敳⒉焕?，而且明顯是懂拍照的?！翱拷稽c兒，害什么羞啊。兩口子吧？……好咧……再來一張……喂，你說你大老爺們笑得那么難看？笑跟哭似的！“
陳思沒忍住，一下笑開了，老大爺機靈的按下快門。
兩人謝過老大爺，就往黎黃陂路去了。
黎黃陂路是曾經(jīng)的租界，街道兩邊的異域風(fēng)格的建筑讓人覺得如同穿越。但隨便知道點歷史的都知道，這些即是一百多年前不平等條約下的恥辱產(chǎn)物，卻更是民族強盛后將列強趕出中國的最好證明。如今盛世太平，平凡人對建筑之美無法抗拒。雖然是大年初一，游人絡(luò)繹不絕，楚離輕輕的給陳思講述臨江飯店，新泰樓，宋慶齡故居，順豐洋行，俄國巡捕房，信義樓，美國海軍青年會。每一棟樓都有自己的故事，曾經(jīng)這里繁花似錦，如今門口羅雀，鞍馬稀疏。在樹蔭下，接受了歲月的饋贈，也等待著來年的風(fēng)霜雨雪。
“你要喝咖啡嗎？”
“我不喝咖啡的，舌頭太笨拙，領(lǐng)略不了咖啡的妙處在哪?！背x覺得說實話才能坦然。
“那我?guī)闳L嘗吧。”
“晚上如果睡不著覺，就麻煩了?！?p> “睡不著？你這幾天睡得跟豬似的?！标愃嘉男Γ壑橐晦D(zhuǎn)，把臉湊過來問：”是不是太累了？“
楚離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說完自己臉卻紅到了耳根。自己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心說你睡得才香呢，我晚上盯著你的臉一看一個小時，你都不知道。
”就這家吧？“陳思指著一家叫“漢口往事”的咖啡館。
楚離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陳思進店后就去找洗手間。店里安靜異常，楚離剩無旁人，居然敢到一陣虛空。
服務(wù)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楚離不懂每個咖啡的區(qū)別，正猶豫著，她見慣了新手，便問到，喜歡甜些還是苦些？楚離答道：“給我苦些，給她甜些。焦糖瑪奇朵吧?！?p> 又點了一份華夫餅，一個派，幾塊曲奇。
陳思倒是喝的津津有味，顯然不是頭回。是甜到深處，她笑著說：“咖啡加了愛情，本來是苦的，就會變成甜，加了奶就是放了想念，本來酸澀，會變得濃郁?！?p> 楚離喝了一口苦的粗礦的杯中物，但覺里面沒有半點愛情，也沒有絲毫想念。暗笑，你這個比喻看來不太恰當(dāng)。眼瞅著陳思喝完，就趕著她出去。陳思問：”怎么不多坐坐？“
”我聞不到你的香味，有些慌。“楚離暗示咖啡店的咖啡味掩蓋了陳思的香味。
出得門去，楚離的手機就響了，居然是董銳?？戳艘谎坳愃?，才接了電話，董銳說政委退休了，有個歡送會，打算大年初三，讓楚離務(wù)必去一次。楚離說自己初三要去宜昌，不如今天就去看看政委。董銳想了想，覺得也行。給了地址，就讓他過去。
“我?guī)闳タ纯次覀冋！?p> ”政委？“陳思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我之前警校的政委?！?p> ”行啊，那要進公安局了嗎？“陳思眼睛故意眨巴幾下，故意假裝得害怕。
”不會?！俺x捏了捏她的手，以作鼓勵。
“那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們得買些東西，才好上門?！?p> 楚離粗線條沒想那么多。
”剛剛那個是你以前的同學(xué)？“
”就是去年在火車站接我下火車的，你還記得嗎？“
”嗯“陳思點點頭，笑著露著象牙般潔白的牙齒，”靜靜還說你被抓走了，問我怎么辦。“
政委住幸福巷，離得很遠(yuǎn)，看了看時間，到那邊也要一個多小時。帶著陳思上了公交車，不一會陳思靠在楚離肩膀上睡著了，楚離看著窗外，街道變得越來越熟悉，路過江夏商業(yè)廣場時，楚離一眼看見當(dāng)初那塊鋁合金邊框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的墻角。心里沒有半點波瀾，只是抱緊身邊的人，閉上眼睛。
敲門時，董銳開的門，楚離進門才看見政委的身影，男人看起來五十出頭，腰桿筆直，瘦削，穿著中山裝，楚離眼睛濕潤，喊了聲政委。政委熱情的過來招呼兩人，夫人也拉著陳思的手，笑著左看右看。陳思嘴甜，知道說叔叔阿姨，我們來給你拜早年。
政委看著楚離，說：“你變黑了。企業(yè)里的生活適應(yīng)嗎？“
喉嚨像是塞了些什么，有些難以開口。楚離只得點點頭，不斷的深呼吸。董銳過來打哈哈，”女朋友都找好了，什么時候結(jié)婚?。俊?p> 董銳一年來又胖了不少，有這雙下巴的娃娃臉尤其顯得稚嫩，不像孫雷那種總是在抓捕，臨戰(zhàn)的火線刑警，他主要做證據(jù)收集，有些像文職。興許是沒那么辛苦。
”別光說我啊，你呢？“
董銳笑了一下，“我沒你那么酷，連女朋友都沒有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這插科打諢倒是把剛才的酸楚一掃而空，楚離也恢復(fù)了鎮(zhèn)靜，站起身，雙手捧過政委遞過來的熱茶，“政委，你怎么就退休了？”
“傻小子，我就不能享受一下人生？”
“你倒是說到做到！”師母突然咬牙切齒的插了話，瞪了一眼政委，才帶陳思到里間去了。
“政委從警校退下來，但是很快又會返聘回去的?！倍J吹了吹杯子里滾燙的茶湯。
“閑不住，閑不住。不過現(xiàn)在的孩子和你們那時又不一樣了?！?p> “現(xiàn)在的孩子更聰明了，體力可能不如我們那會?！?p> “有責(zé)任心，又有正義感的少?！闭纯闯x，“有那種天生的俠義心腸的就更少。雖說我們我們這行都是秉公執(zhí)法，照章辦事，但是如果沒有強烈的正義感，使命感，真的很難把隊伍拉起來?！?p> 楚離看見政委的眼角布滿了細(xì)密的皺紋，眉毛里摻雜著白色粗長的幾根，臉過于瘦削而使得眼睛深深的凹陷，那雙眼睛的光芒像是從巖石的縫隙里射出，遙遠(yuǎn)而有神。
“政委，你返聘后是回學(xué)校？”
“可能不是?！?p> “政委可能會加入刑警總隊。”董銳接過話茬。
“那太辛苦了。”
“閑職也就不會來找我了?！?p> “您還是好好注意身體，早點享受享受，帶師母出去旅游，多好？”
“閑不住，閑不住。哈哈——”
政委姓程，單名一個正。父親也是公安系統(tǒng)的人，所以從小耳濡目染，父親熏陶下幾乎不可能走別的路。他之前已經(jīng)從事刑偵很多年，后來才進的警校。師母以前是公安局戶籍處負(fù)責(zé)照相的，據(jù)說政委有一次去查嫌疑人戶籍，路過時，看見一個長得跟自己的嫌疑人很像的女子，誤會后，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臂，說怎么逃這兒來了？膽子真大！師母倒是對他一見鐘情?？上扇讼ハ聼o子女，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帶著這個巨大的遺憾，兩人也磕磕碰碰走到現(xiàn)在?？赡芤舱驗檫@個原因，政委和師母當(dāng)年對楚離非常好，像是對自己的兒子一樣。直到后來出了事，楚離才主動避開他們，一方面是自己心里有愧，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面對。
幾人聊得正酣，一陣敲門聲傳來，師母從廚房里跑出來，對三人說，你們坐，我來吧。師母打開門，一個高高瘦瘦的長發(fā)女孩穿這一件奶白色的大衣，身材修長勻稱，手里拎了一個綠色的手提包，腳上穿著一雙齊膝的黃色長靴，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眼里閃著光。微笑的朝里探望著，嘴里說了聲：“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