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敏感的字
從李白甫把撿起的那張紙夾在他的教科書里的那一刻起,王微安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那種對李白甫的莫可名狀的害怕感覺突然消失不見了。只見當(dāng)李白甫重新轉(zhuǎn)過身時,就好像一股神奇的力量對王微安施了魔法似的,已經(jīng)使她換了一個人。王微安把原本就筆直的身體坐得更筆直了,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直地盯在李白甫身上,仿佛對他發(fā)起了一種無言的挑釁。李白甫不露聲色地與這位“女學(xué)生”對視了一眼。只是短短的幾秒鐘而已,這個男人的那顆不易波動的心竟然被這個正襟危坐的年輕姑娘震到了。這是因為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事情以后,這位學(xué)生看起來是那么坦然自若,就仿佛那個會令大多數(shù)女生羞紅臉的字不是出自她手似的。但李白甫畢竟是個中年男人,風(fēng)里雨里度過了三十六載的歲月,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在風(fēng)度上,他不可能輕易輸給一個還沒有褪去青澀的姑娘。因此,李白甫平靜地移開目光,下半堂課再也沒有看過王微安一眼。
你要知道,精神的較量是最迷人的。尤其是一男一女年齡上有所懸殊,閱歷上不可同日而語,自然而然思想境界就不同。這樣的兩個人一旦較上勁,且誰都不愿服輸,這場精神世界的游戲就不能用精彩絕倫來形容了,只能說參與游戲的人不僅不能自拔,而且越來越上癮。上癮的不是對勝負(fù)的追求,而是對對方精神世界的著迷。如果說這個世界真的有什么神秘莫測、玄之又玄的東西,那無疑就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了。而更為巧妙的是,像李白甫這樣一個男人和王微安這樣一個姑娘的精神世界,又是那么的玄妙和深不可測。
王微安這邊的情況正好相反,當(dāng)她能夠集中注意力聽課的時候,她被李白甫講課的風(fēng)度迷住了。這位老師的那種充滿磁性的嗓音、與生俱來的幽默感、舉手投足間顯露的智慧、眉宇間彰顯的氣度,尤其是他的那雙之前還令王微安恐慌的眼睛所流露出的靈魂的哀傷,這一切把這個姑娘完全征服了。她的心為他而澎湃激動。幾乎有六年時間沒有在教室里聽過課的王微安聚精會神地聽著李白甫講課,恨不能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王微安認(rèn)真聽課的那副陶醉的樣子,李白甫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其實,李白甫雖然沒有直接看王微安,但他始終在用眼尾的余光留意她的一舉一動。事實上,那個響亮的噴嚏像一封措辭優(yōu)美的介紹信一樣,已經(jīng)把王微安推薦給這位老師了。而那張白紙上的那個字,就像是王微安毛遂自薦的理由,已經(jīng)使這位老師在內(nèi)心里接受她就是他的門徒了。所以,從這堂課開始,命中注定一般,這個中年男人和這個年輕姑娘注定要在情感的深海里糾纏不清了。
在一片意猶未盡的遺憾聲中,李白甫為這堂課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下一節(jié)課我們繼續(xù)講弗洛伊德?!崩畎赘σ贿呎f,一邊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哦,對了,”臨出門時,他又用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腔調(diào)補充道,“請打噴嚏的那位同學(xué)來一下我的辦公室。”
一聽此話,王微安驚得目瞪口呆。她立刻向右扭過臉意味深長地望了趙悅馨一眼,那意思顯然在問:“我該怎么辦?”
“別害怕,微安,”趙悅馨心領(lǐng)神會,她拍了拍王微安冰涼的手,違心地安慰道,“你去吧。很多人想去都沒有機會。你要想到李白甫老師可是從哈佛回來的導(dǎo)師,將來也許會對你有所幫助的。”
之所以說趙悅馨違心,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個中緣由,就胡亂說了一通。也就是說,趙悅馨根本想不通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噴嚏怎么會讓李白甫老師對王微安另眼相看,繼而要求她去他的辦公室。因此,趙悅馨雖然說得娓娓動聽,王微安卻聽得一頭霧水。她心頭的緊張感可謂是有增無減。
因此,王微安又下意識地向左扭過臉望了一眼張之琛。當(dāng)人遇到自己一時間想不通的問題或無法解決的困難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向身邊自己信任的人發(fā)出求救的信號。現(xiàn)時現(xiàn)刻,王微安首先把這樣的信號發(fā)給了趙悅馨,但沒有得到令她欣慰的幫助,繼而促使她又不得已把這樣的信號發(fā)給了張之琛。碰巧,張之琛也正在看王微安,于是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張之琛的目光充滿了探視和好奇,而王微安的目光則充滿了不安和憂慮。張之琛針對的是王微安,而王微安針對的卻是李白甫。張之琛之所以好奇,是因為他打從李白甫一走進(jìn)這間教室就注意到王微安的心緒不穩(wěn)定,并且看見她神思恍惚地在那張白紙上寫了一個字,只是沒有看清寫的是什么字。因為王微安剛一寫完,那個噴嚏就把那張紙噴到了李白甫的腳邊。張之琛的好奇心想探索的內(nèi)容是:究竟那張白紙上寫了一個什么字,以至于使李白甫改變了歸還紙張的想法,并決定下課后把這位寫字的姑娘叫到他的辦公室;張之琛之所以有探視的想法,是因為他想知道王微安在聽課的時候是懷著什么樣的心境寫下了那個神秘的字,而那個字為什么會起到那樣一種出人意料的效果,即這一刻王微安得到了李白甫的關(guān)注。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李白甫的話音一落,張之琛立刻轉(zhuǎn)過臉看向王微安,就像王微安看向趙悅馨那么迅捷。他想知道王微安此刻的反應(yīng)以及內(nèi)心的想法。但無論是王微安此刻的反應(yīng),還是她那深不可測的內(nèi)心想法,都沒有滿足張之琛的好奇心,反而讓他的探視功虧一簣。
這是因為此刻的王微安其整個身心都被李白甫引起的不安和憂慮充塞了。這不是張之琛了解的那個王微安該有的表現(xiàn)。在張之琛的眼里,王微安是那種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處變不驚的姑娘。因為這個姑娘不善流露自己的感情,也不善于動用感情。在張之琛看來,一個沒有感情可言的人,是不會被輕易征服或打垮的。但此刻,很明顯,王微安被某種奇妙的感情打垮了,她在害怕,她滿臉寫的都是這兩個字。“但是,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張之琛盯著王微安的眼睛心想,“因為她不是一名學(xué)生,濫竽充數(shù)來聽課,卻不巧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所以她感到害怕,害怕東窗事發(fā)而沒有辯駁的理由?這的確是一個害怕的緣由,卻不可信?!边@個青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因為他深信這個姑娘不會因為這個緣由而感到如此恐懼,而這位老師也決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而故意刁難這位姑娘。
“微安,”于是,那樣猜測的張之琛不自覺地這樣說道,“你臉色蒼白,難道是因為害怕去李白甫老師的辦公室嗎?不用怕,這沒什么大不了的?!?p> 王微安艱難地擠出一絲毫無意義的笑容,但沒有說話。
“你能告訴我你在那張紙上寫了一個什么字嗎?”張之琛再也忍不住了,他終于鼓起勇氣問了這個問題,但他說話的聲音極其低。
張之琛雖然已經(jīng)把聲音壓得足夠低了,他認(rèn)為這聲音低到連王微安聽起來都費勁,但趙悅馨卻像有千里耳似的,一字不漏地聽見了。因此,沒等王微安說話,趙悅馨便立刻好奇地接過話問道:
“字?什么字?微安你在李白甫老師拿走的那張紙上寫字了嗎?”
王微安尷尬地笑了笑,依舊沒有說話。一向喜歡浮想聯(lián)翩,且愛開玩笑的趙悅馨立刻調(diào)動所有的腦細(xì)胞,分分秒秒的時間便幻想出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于是,她不分場合、大大咧咧地說:
“微安,那是不是一封情書,你是不是在那張紙上向李白甫老師寫了求愛的詞?”
聽趙悅馨口無遮攔地這樣說,尤其是想到她寫的那個字,王微安的臉?biāo)⒌匾幌掠缮n白變成緋紅。趙悅馨一見,越發(fā)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張之琛用嚴(yán)峻而譴責(zé)的目光深深地望了趙悅馨一眼,但趙悅馨只顧笑,并沒有看到。
也許是趙悅馨的談笑之言激起了王微安的勇氣,她原本還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跟著李白甫去他的辦公室,但經(jīng)趙悅馨這么一調(diào)侃,她覺得自己必須去。王微安心里非常清楚,那位老師為什么會把那張紙拿走,并叫她到他的辦公室。這都是因為那個敏感的字。假如她不當(dāng)面與他對峙,那就說明她心虛,寫了那個字卻不敢正視它帶來的后果。于是,王微安立刻站起身。見狀,張之琛和趙悅馨也站了起來,他們仨跟在其他陸續(xù)離開座位的同學(xué)們的后面走出教室。一走出教室,王微安就看見李白甫正站在不遠(yuǎn)處等著她。
“你們先走吧?!蓖跷矊w悅馨和張之琛說,“我一會兒直接回圖書館?!?p> 張之琛和趙悅馨對視了一眼,然后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王微安朝李白甫走去。而李白甫則扭身朝他的辦公室走去。王微安離李白甫一步遠(yuǎn)的距離,跟在他的后面。幾分鐘后,他們一前一后走進(jìn)一間陳設(shè)簡單卻井然有序、纖塵不染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在他們身后緩緩地合上了。李白甫徑直走到他的辦公桌前面,坐在旁邊的一把扶手椅里。
“不用緊張,你也坐?!崩畎赘χ钢k公桌對面的另一把扶手椅對王微安說。
王微安沒坐,但也沒有答話。王微安只是站在剛進(jìn)門的那個位置,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位初次見面就貿(mào)然叫她來他辦公室的老師。
李白甫的那張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接近于欣賞的微笑。但這絲微笑極具莊嚴(yán)感,而且即便稍縱即逝,卻流露得十分慎重。然后,他打開剛剛放在辦公桌上的那本教科書,從里面抽出那張“惹是生非”的紙,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上面的那個字,繼而抬起眼望著緊張不安的王微安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認(rèn)為弗洛伊德終其一生研究的就是‘性’,這就是你對弗洛伊德的認(rèn)識和理解?”
王微安依舊沒有搭腔,只是心神不寧地動了動緊貼褲縫的纖細(xì)白凈的手指。當(dāng)李白甫這樣單刀直入地開始和引起他注意的這個清純美麗的“女學(xué)生”交談的時候,“這個學(xué)生”既沒有躲開他的凝視,蒼白的臉上也沒有泛起一丁點兒紅暈。王微安的內(nèi)心雖然極度不安,而且當(dāng)聽到那個“性”字從李白甫這樣一個為人師表且衣冠楚楚的男人的嘴里堂而皇之地蹦出來的時候,盡管她的神經(jīng)不自覺地起了某種反應(yīng),但她的神情卻沒有絲毫改變,依然是一副誠惶誠恐中扎根著絕對鎮(zhèn)靜的樣子。李白甫看得出來,這個姑娘一直在暗暗地和某種力量較勁。
“你為什么不說話呢?”李白甫故意舉起那張紙,看著上面的那個字,放棄了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腔調(diào),改換了一副溫柔的語氣繼續(xù)問道,“你在這張紙上寫的不就是這個字嗎?你不用覺得難為情,可以直抒胸臆。說實話,我從教多年,站在講臺上和我的學(xué)生無數(shù)次談起弗洛伊德和他的理論,但是從未見過一個學(xué)生敢于用如此直白的一個字概括他的一生,而且還是個女學(xué)生?!?p> “抱歉,那是我無意識寫下的一個字。”王微安終于說話了。
“無意識就是你的潛意識行為?!崩畎赘φf,依然舉著那張紙,像是一種示威?!澳銓W(xué)的是心理學(xué),應(yīng)該明白什么叫潛意識?!?p> “先生,”王微安突然仰起頭,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道,“如果作為一個男人,您對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寫下這個字的行為感到好奇,而作為教授心理學(xué)的老師,您又有資格在這間令人舒心的辦公室和我大張旗鼓地談?wù)撐覟槭裁磿绱酥卑椎仉S意把這個字寫在一張紙上,那么,我愿意開誠布公地和您交談,而且我也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您,我的確認(rèn)為‘性’就是弗洛伊德終其一生研究的內(nèi)容?!?p> 李白甫的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孩子,你有點兒過于激動了,”他說,“你顯然認(rèn)為我冒犯了你?!?p> “我沒有這種想法。”王微安違心地說。
李白甫輕輕一笑,把那張紙放在了桌面上。他十指交叉,抵在下頜上,眼睛盯著王微安,又說:
“我的教育理念是越是要壓抑的東西,越要理性地去正視它,這就是我為什么把你叫到我辦公室的主要原因。我認(rèn)為或許你會認(rèn)同我的這種教育理念。”
“我想也許您的本意并不是想知道我是否認(rèn)同您的教育理念,”王微安說,“當(dāng)您無意間看到我寫在那張紙上的那個‘性’字時,在您的潛意識里,您更想知道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的性幻想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過程?!?p> 李白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他不自覺地放下了手。作為研究人類行為的心理學(xué)家,在李白甫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以及研究生涯中,他從未遇到過像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當(dāng)著他的面,直言不諱地認(rèn)為他對她的性幻想感興趣。李白甫試圖捫心自問,難道他真的對這個女孩所說的這個問題感興趣嗎?“這怎么可能?”李白甫果斷地否定了這種趨向,“我是一個結(jié)過婚的中年男人,而且我的妻子比這個姑娘要漂亮無數(shù)倍,也性感無數(shù)倍。這個自以為是的姑娘和我的妻子比起來就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娃娃,我對她都沒興趣,更別說她那不值一提的性幻想了?!?p> “實不相瞞,”王微安打斷了李白甫游離的思緒,語氣極其平靜地又說,“我十分樂意和您分享這個過程。”
像貓洗臉一樣,李白甫用雙手抹了一把臉,然后非常尷尬地說:
“孩子,你誤會了我的用意,我……”
“我愿意當(dāng)您的研究對象?!蓖跷泊驍嗔死畎赘Φ脑?。
“我從來沒想過要研究任何人的性幻想過程,”李白甫盡力解釋道,“所以,你完全誤會我的用意了。我之所以叫你來,只是想了解你的思想?!?p> “我的思想對您很重要嗎?”
李白甫聳了聳肩,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大家都知道,成年后您是在維也納大學(xué)接受的教育,而后又在哈佛大學(xué)任教,業(yè)余時間您還著書立說。那么,您一定對西方世界的思想體系深有了解。”王微安咬字清楚,不緊不慢地又說,“所以您應(yīng)該知道,《舊約圣經(jīng)》前五本書的執(zhí)筆者摩西一生致力于研究律法,他替上帝頒布‘十誡’,至今是西方法律的根本,所以他說一切都是法律;基督教的創(chuàng)始人耶穌相信人類有原罪,為了贖世人之罪,他甘愿受辱,以至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所以他說一切都是苦難;偉大的思想家馬克思認(rèn)為人類發(fā)展的歷史最大問題在于利益的掠奪,他的《資本論》發(fā)現(xiàn)了人類社會的進(jìn)化規(guī)律,所以他說一切都是資本;您剛剛提到的弗洛伊德本身是個精神病醫(yī)師,后來成為精神分析學(xué)家。他認(rèn)為人的一切活動的根本動力源于動物性本能,核心即性,只不過在文明、道德、法律的框架下壓抑于潛意識之中,以其他形式發(fā)泄。所以他說一切都是性……”
“孩子,今天到此為止吧,”李白甫厭煩地打斷了王微安的話,“我深信你太過激動了,或者應(yīng)該說是興奮,雖然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觸動了你的神經(jīng)?!?p> “您說您不清楚?”王微安問道。
“不清楚?!?p> “您為什么要這么虛偽呢?”
李白甫啞然失色,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王微安,難以置信這個姑娘為何如此大膽放肆。
“您心里十分清楚,”王微安又說,“是您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
“也許你不介意以后每天來我這里和我聊一聊?!崩畎赘ξ竦匕凳镜?。
“您認(rèn)為我心理有問題?”王微安立馬明白了李白甫的言下之意。
李白甫沒有反駁。
“也許心理有問題的人是您,”王微安擲地有聲地說,“不是我在逃避某些問題,是您不敢正視某些問題。您是一位心理學(xué)家,卻不敢或不愿承認(rèn)這一點。”
李白甫沉默了,他用幽怨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王微安,過了半響,才又輕啟灰暗的雙唇,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王微安。”
“在哪個班?”
“我不是學(xué)生?!?p> “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是學(xué)生,只是這所學(xué)校的雇傭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