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洗衣院里的亡國奴們,依舊是有客待客、無客洗衣。當寶勝寺的晨鐘撞響時,幾個昨夜方到的亡宋帝姬正垂首而立,恭聽院母訓話:
“你們往日在中原,為所欲為,也算盡了本分,如今既做了院女,亦須凡事職業(yè)些,小心逢迎,賣力干活,莫再托大!”
一個院公提著一個鳥籠,侍立院母身旁,籠內(nèi)蓄著一只金絲雀,煞是好看。
“更不許逃跑!”院公一邊附和著,一邊打開籠門。那雀兒作勢欲飛,早被院母持著一把帶柄鋼針,一針扎死,繼而冷冷道:“倘有奮翅,我定斃之!”
八月無兵戈,那些茍活下來的女真將士,便爭分奪秒地懷揣著擄自中原的錢物,去淫占擄自中原的婦女。
一個九尺掛零的豬嘴小吏,推開門檻邊的院公,大喇喇闖了進來,入眼便見兩個院女,俱著女真服侍,正在渠邊洗衣。他便點指其中一個年僅垂髫、模樣清純的少女道:“就是她了!”
一個老院公回道:“賽月帝姬年方十歲,如今留在院中養(yǎng)著,來日還要完璧歸與鷹主?!?p> 豬嘴吏方覺掃興,可巧一個香噴噴妙齡帝姬,名喚佛保的,風中菡萏一般,從帳中搖曳走出。
“將軍別眼饞,這個正要送去宗翰府上?!?p> “媽了巴子,好處都是他們的!”
“吆,如今兵戈未息,將軍又有這樣的嗜血派頭,少不得日后也作成個元帥。到了那時,小青果正巧長成大蟠桃,還不由著您老先吃?!”院母訓罷了話,將死鳥丟給柵欄邊一頭看門的獵豹,回身媚笑道。
豬嘴吏頗以為然,便索要另一個年長些的。
“還真有眼光哩,這位柔福帝姬可是曾經(jīng)服侍過鷹主的,只是鷹主口諭,允她只洗衣不待客!”
原來,完顏晟因柔福姿色平平非處女,本來就對她缺少“性”趣,偏偏柔福又一直不曾懷上龍種,沒能讓他沾上“大宋女婿”的光環(huán),從而贏得更多漢人的好感并助益他在中原的統(tǒng)治,也就加倍冷落她,而柔福但見其面,必會哀請“送父歸鄉(xiāng)”的行為,更是讓完顏晟對她產(chǎn)生了戒心,索性以“皈依佛門,吃素遠色”為由,將柔福棄入洗衣院。
“帳前那個曼妙帝姬,她......”
豬嘴吏早已性急,不待院母說完,便要上前,卻被院母忙從身后一把扯住,道:“將軍莫要猴急,上院規(guī)矩,須先付門檻錢!”
豬嘴吏即從懷里掏出一物,揚手甩給院母。院母接過去看,赫然一張雙九射柳得來的洗衣券。
院母立時變色道:“真?zhèn)€驢生的狗卵子!你們到中原花花世界,不知撈了多少好處,如今卻揣著免費券來嫖帝姬院里的院女!你可曉得這些皇帝的女兒俱非無償贈送的,而是中原那些怕死的官兒折現(xiàn)黃金一千錠賣與我們的!要是都像你這樣白吃白喝、白聽白摸,我們大金國何時才能回本?!日娘賊!死夯貨!垮皮豬!”
院母正罵得悲憤,忽聽帳內(nèi)發(fā)出連聲慘叫。待她忍無可忍,頤指身旁一個院公去查看時,卻有一個上身赤裸的侏儒正提著一條馬鞭從帳中走出。只見他:
前胸紋著鷹神,后背紋著柳神,左臂紋著騎馬射箭,右臂紋著元寶和女人,立身樹下,撓襠吐痰,好不志得意滿!
那院公查明緣由,稟告了院母,院母立時皺眉道:“哎呀,我的萬戶大人,何苦為了一己之癖,毀壞公物啊!”
“婆子莫廢話,本萬戶給你出雙倍的門檻金也就是了!”侏儒說著,打了個唿哨,便有一個親衛(wèi)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院母估量著親衛(wèi)手中的碩大錢袋,從容道:“一千八百兩!”
侏儒疑惑道:“門檻金一百兩,雙倍不是二百兩嗎?”
院母叱道:“想當初,與此女同來的帝姬共有六個,途中被你們弄死五個,剩下的這個豈非作價六倍,門檻金豈非一千八百兩?!”
侏儒暗自籌劃了半響,恍然道:“那也只是一千二百兩!”
院母發(fā)作道:“你個莽夫,懂不懂算術(shù),不是一千九百兩是多少,你矬到連智商也沒了嗎!”
侏儒又呆了片刻,猝然上前,揪住院母的腰帶,跳起來就是一耳光后,發(fā)狠道:“好啊,你這是逼爺爺只在汴梁免費行樂,莫到上京千金買訛!”
院母捂著臉,又羞又惱,卻一時張嘴結(jié)舌,不知所措。倒是幾個彪悍的院公迅即沖過來,不由分說,將侏儒捉住了,大加捶楚。
院母待回過神來,點指侏儒潑天罵道:“好個蠢材,敢在帝姬院撒野!”
侏儒叫道:“休要放肆,我乃萬戶也!”
院母啐道:“誰人不知這洗衣院的后臺乃是大金國朝,莫說你是個小小的萬戶,就是鷹主來了,也要守我‘凡事為公’的院規(guī)!”
柔福與賽月趁亂入帳察看,只見瑚兒帝姬昏臥毯上,血沾衣、淚交頤,恰似風前短焰燈,奄奄待斃。
二人呼之不應(yīng),問之不答,賽月哭道:“仙郎、香云、金兒、福金、富金、纓絡(luò)、圓珠和金羅俱遭金人折磨而死,珠珠夜聞雷電,受驚而死,如今瑚兒姐姐亦將死乎?”
柔福心下酸楚,正不知該如何回她,卻見瑚兒呻吟著醒來,蒼白的嘴唇哆嗦出亂世公主的困惑:“名為帝姬,實如草芥,究竟是為什么?”
柔福見瑚兒如此,不覺垂淚道:“生為婦人,卻深陷亂世,奈何!”
賽月抽泣道:“昨夜那位公子,不過一個庶民,人單勢孤,尚能千里跋涉、勇闖蠻窟救妹妹。九哥貴為帝王,一聲令下可得百萬諾,卻為何這么久了,還不發(fā)兵來救我們呢?”
柔福沉默多時,方幽怨道:“大概是因為他值得擁有的東西太多了!”
賽月凄惶道:“那我們怎么辦哪?不如一起尋死吧!”
柔福將賽月攬入懷中,愧道:“姐姐還不能死,因為姐姐曾對父皇當面許諾,要救他歸中原!”
賽月訝然道:“若要如此,必須姐姐先得救,才能面告九哥父皇的處境,好懇求他盡快領(lǐng)兵北伐??山憬闳绾巫跃饶兀俊?p> “當然是靠佛祖了!”不知何時,院母已悄然來到帳內(nèi)。只見她將一尊佛像置于妝臺之上,閉目合掌唧噥了半響,又拜了幾拜,復道:“中原的男人大多沒蛋子,是靠不住的。只要你們順從待客,虔誠奉佛,佛自然會撫平你們諸般妄念所帶來的痛苦!”
賽月和院母的話,堅定了柔福的一個期待,于是,她便順嘴應(yīng)道:“老媽說的是!”當即解去裹腳布,“我還要研習女真的文字和習俗,也好從此安心度日?!?p> “好姑娘,識時務(wù),一點就透!其實啊,咱們女人家,遲早都是潑出去的水,何必眷戀舊盆?!又哪個不是蒲公英隨風飄,何處不能扎根?!”
與此同時,在帝姬院的對面,一處名喚“秦鳳夜月”的下院里,數(shù)十個遭擄的少女,正可憐巴巴地強咽著大約是上輩子結(jié)下的苦果。
一個院公捧著一冊賬本,高聲向院母稟告:“原得八十六,山西地界被王彥‘八字軍’奪去一十九,路上各類死共計三十二,尚余三十五,昨夜又自盡了三個,只得三十二,方才孕檢,又查出害喜者二人。”
說話間,兩個懷孕的少女已抽泣著被拖上前來。
院母扳著指頭訓教道:“我這下院,不比人家上院,俱是帝王家的公主、將相家的小姐、名門家的閨秀、大戶家的千金,個個端莊嫻靜,能詩會畫,光顧的也都是大金的貴人,倘得生育,不但不罰,尚且有獎!而你們呢,無非賤民而已,怎配納俺女真良種?況生下的孽障誰來養(yǎng)?誤的收益誰來賠?”
院公將其中一個少女吊在柳樹上,使木棒由輕及重敲打她的肚子??蓱z見,那少女嚎叫不止,一陣血流如注后,胎兒墜落塵埃,少女也隨之昏死過去。另一個見此慘狀,惶迫無計,遂撞樹自盡。
一個體弱多病的院女見了那兩團血肉模糊,登時義憤填膺,乃勉力高呼道:“本以為受得千里屈辱,或可隱忍北荒暫做小民,豈料卻是羔羊奔向屠戶,一步步自尋死路!不單自尋死路,尚且助紂為虐,讓金賊利用我們的賣身錢繼續(xù)踐踏我們的土地、屠戮我們的親人!既如此,莫若以死抗爭,損其軍需!”說著,蒙頭向院母撞去。
“對!早死早到陰間告他們?nèi)?!?p> 院母、院公們一向不懼院女尋死,惟憂院女反抗。于是乎,紛紛揚鞭亂抽,打得群女好不凄慘。又有幾個院公餓狼一般撲將過來,將病女的衣服剝光了,當眾奸污,以示懲戒和警告。
院母冷漠旁觀,待風平浪靜后,她這才低聲嘮叨著,吩咐那幾個施暴的院工將兩具尸首暫存廁旁,以待夜幕降臨時付與收尸人處置。轉(zhuǎn)回頭,見其他院女尚手手相扣,怒目而視,便有些忌憚,遂假意抹淚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都是女人,怎能不知做女人的苦楚,只是我朝千辛萬苦,捉你們過來,難道是要本院供著奉養(yǎng)的么?!”又驟然咆哮道:“一群斷子絕孫的婊子!王八雌犢子!”
正咒罵間,忽從門外闖入一隊金兵,因見許多美人兒正娉婷院內(nèi),個個眉目含怨,似在抗拒,正迎合了蠻族“性喜用強”的民風,便闖入花叢,你爭我搶,弄了個雞飛狗跳。
院母趁眾女氣餒,便叫余下的趕到水邊洗衣。
“為何當初不死在路上?”一個院女自語道,她的眼神沮喪又迷茫。
另一個年方及笄的院女委屈道:“備嘗來路艱辛,又失了貞潔,何曾還想活著,只是不愿做異鄉(xiāng)之鬼,巴望著有朝一日能回到秦州,死在秦州,故而茍且至今!”
“我也是!”、“我也是!”眾人紛紛應(yīng)道。
一個舊院女就著渠水漱口潔面后,合掌向西,跪禱不已。有新院女問她時,她便悲戚道:“觀此情形,不是今日死,便是明日亡,賤軀棄之荒野,沒個超度的人,是以每日持誦往生咒,提前為自己做個法事!”聞?wù)邿o不掩涕。
“你看這許多血衣,定是從戰(zhàn)死沙場的宋軍身上剝來的,只要他們還在戰(zhàn)斗,我們就有希望!”另一個新院女看著殷紅的渠水安慰她。
“只是這些普通的士兵沒有放棄我們又有什么用呢?難道他們不是要聽從那些為求茍安而將我們獻與金賊的官吏之令嗎?你們可知康王正向江南以南逃竄,距離這漠北以北是越來越遠了!”一個面如死灰的舊院女不合時宜地潑了一盆冷水。
眾女立刻沉默起來。
另一個舊院女亦附和道:“你們一路之上,受盡侮辱,是早沒了貞節(jié)牌、廉恥心的,何如棄虛向?qū)?,聽從?nèi)心的呼喚,得吃得喝,得過且過呢!”
“是啊,難道遭擄為妓是我們的錯嗎?難道生命不是最重要的嗎?!”
“這是什么?”眼見得失望的情緒正在蔓延,有人突然叫道。
人們立時聚而觀之。原是一件血衣里縫著一幅紅絲絹,絲絹左上繡著一對交頸鵝,當中則是一首小令,詞曰:
可記否,當初閑花野草苦相守,幾度秋。延福歌未了,復遇金風惡,怎生處?何不敵首做明媒,妾在仇國候。蘭州羊素貞再拜馬郎。
“我倒曉得這個蘭州羊素貞。今年暮春,因她拂了院母之意,被塞入三尺鐵籠,活活燒死了!”話音未了,只見一個憔悴少婦踉蹌上前,扯過血衣,審視再三,忽地癱倒在地,抱衣而泣。
眾人勸了多時,她方止住悲聲道:“被燒死的乃是我的妹妹羊素梅。當初,我被征入宮中做歌姬,約定三年放歸。到了第二年,便有金賊來犯,朱皇后號召宮女為前線將士縫制圍脖,我便抽空繡了這對交頸鵝,以為來日定情之物。熟料,三年之期將滿而東京告破,宮中上差將我作價一百兩銀子抵與金賊,情急之下,連夜繡詞絹上,托同鄉(xiāng)轉(zhuǎn)交馬郎......馬郎,馬郎,是我害了你也!”復淚如雨下。
未幾,羊素貞又哽咽著發(fā)狠道:“我所以偷生者,為的是等他來救我,不意他竟先我而去,既如此,我又何必獨活!”說罷,起身奔向柳樹。
再說豬嘴吏初聞帝姬院的門檻金要一百兩,已經(jīng)咂嘴,又見堂堂萬戶千金買一哭,尚被敲詐毆打,頓覺惶恐,忙撿起洗衣卷,溜之乎也。
守門的院公見豬嘴吏是個新手,便好心指點他:“你一個窮下吏,何苦來上院充大受拘束,不如到下院去,找個民女,恣意受用一回!”
豬嘴吏稱謝作別,剛走出柴門,就聽見對面一個院公正高聲攬客:“咱這院內(nèi),俱是小戶人家的碧玉,有南蠻的官兒搶來抵債的,也有......”見豬嘴吏走近,那院公便迎上道:“入春開戰(zhàn),吾師大捷,虜獲鳳翔府小清新一批,今日方到,稚齒而價廉!”
豬嘴吏大喜,當即隨他入了院內(nèi)。
羊素貞本欲撞樹,被院公樹前輕佻一擋,她忙折身就走,卻一頭撞入豬嘴吏懷中。豬嘴吏一把摟定,笑道:“投抱送懷,不請自來!”徑自抱入帳內(nèi),良久方去。羊素貞亦隨之帳內(nèi)自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