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柳林內(nèi)一通亂竄，力竭方歇。
墨巨子倚樹微喘中查看四周，驚見身邊柳樹上居然掛著一具風(fēng)干的枯骨！饒墨巨子視死如歸，驟見此景，也不由得一時(shí)悚然，屏氣再看其它柳樹，竟莫不如此，宛若空中萬人冢！
不知是否因?yàn)槭鉅I養(yǎng)的緣故，這里的柳樹顯得比別處更加茁壯，夜黑風(fēng)高，具具干尸高高在上，猝然東西，倏忽南北，似在殷勤地邀請二人一起歌舞，一些骨肉尚未完全分離的腐尸，則不斷獻(xiàn)上陣陣惡臭。
趙佶駭然道：“這一定就是虜酋所說的‘圣林’！”他見墨巨子面帶疑惑，便解釋道：“女真蠻夷尊柳樹為始母，死后懸尸其上，以示安息母懷?！?p> 墨巨子凝神四顧，只見正南方許多燈球火把亂晃，又隱約傳來叫囂聲，知金人追來，便拉著趙佶，趔趄前行，不覺來到一處山巔。
墨巨子借著暗淡月色巡查了一番，見北邊乃是懸崖、東西則為峭壁，南面即是來路，知絕無生還之理，便直告趙佶道：“窮途末路，皇上既不能辱沒祖宗而吊死在蠻夷之林，不如與草民跳崖殉節(jié)，以激發(fā)中原將士抗金的斗志！況墨家‘尚節(jié)葬’，道家‘忌擾民’，君臣俱死于曠野，省卻了棺槨之費(fèi)、葬禮之煩，天人合一，也算彼此恪盡教旨！”
趙佶嚇得癱軟在地，惟恐墨巨子使蠻，強(qiáng)拉自己赴國難，便抱石而泣道：“朕非惜命，只是想親眼看到巨子所說的，我大宋雄師能有朝一日‘刻頌長白山，飲馬黑龍江’！”
墨巨子知趙佶怕死，不好說破，惟冷笑不語。
趙佶牛喘了多時(shí)，望著“柳庵”的所在，怏怏不平道：“朕待金虜可謂‘信’矣：對外，聯(lián)金攻遼，強(qiáng)其國力，又撤去邊境防務(wù)，令北方門戶洞開，更下詔‘敢妄言邊事者，流三千里’；對內(nèi)，廢黜主戰(zhàn)派，任用主和派，歌舞升平，門不閉戶，以示親善！朕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給天下蒼生‘謀和平’啊！但蠻寇‘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趁虛南下，奪我江山’來報(bào)答朕，難道這就是上天對待仁者的態(tài)度嗎？”
墨巨子心道：“儒家‘嚴(yán)尊卑，明主仆’，不想連皇帝自己都有了奴性！這何嘗是什么示‘信’？不過是面對強(qiáng)者，‘示弱以求憐憫’罷了。不設(shè)防御的‘謀和平’，終究不過是一廂情愿的癡心妄想！”又太息道：“北上之途，經(jīng)一幽谷，聞樵者歌曰‘悲耶，哀耶，亡宋者佶也！’今日一見，誠然！”說罷，縱身一躍，殞命懸崖。
木成然評道：“面對蠻寇，王屋叟論‘理’平息爭端，墨巨子仰‘愛’阻止戰(zhàn)爭，趙佶示‘信’以謀和平，俱亡國喪身，難道是文明的過錯(cuò)嗎？趙佶此人，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讀書破萬卷’者，倘若能夠?qū)W以致用，內(nèi)施‘黃老之術(shù)’，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外行‘墨家之策’，先修防御再謀和平，則‘百姓富饒，稅之而已；四夷來寇，驅(qū)之而已’，就算是文人根劣，朝書畫而暮云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趙佶見墨巨子跳崖自殺，正在發(fā)呆，突地一道閃電劈來，接著又是一聲驚雷，冷雨挾著凄風(fēng)便澆了下來。
趙佶打了一個(gè)寒噤，驟然想起明見的遺言，便緩緩站起，頂風(fēng)冒雨走到懸崖邊，瑟縮中極目遠(yuǎn)眺。但見金人營帳處燈火通明，李若水與明見的尸首在高桿之上如陀螺般旋轉(zhuǎn)，一群金酋如饑餓的禿鷲，四下追逐著孤苦無依的大宋婦女，數(shù)千名被擄來的中原百姓望南號泣，聲震九霄，再想到韋妃屈節(jié)、婉容自殺、常夢初脫逃、武益與柯道梅被烹食，趙佶忽覺明心見性，如夢方醒，遂放聲大叫道：
“我果真如那章惇所言‘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么？‘治國之要，安民而已’，百姓所盼的，不過是土地和太平罷了，今望南號泣，豈非故土難舍、骨肉難離乎？代天牧民而不能予民所需，致臣民流離橫死，我趙佶真是罪人啊！天下者，佶一人之天下也，國家興亡、百姓福禍系佶一身，故今日之事，非天下人負(fù)佶，乃佶負(fù)天下人耳！”訴罷，捶胸頓足，鬼哭狼嚎。
宗望因見趙佶遭劫，急令魏守節(jié)率領(lǐng)五十名健衛(wèi)追蹤而去，并囑他見機(jī)行事，不可逼迫太急，以免趙佶不測。
魏守節(jié)奉命循跡登上山頂，正聽到趙佶在那里嚎啕自責(zé)。他生于大宋，養(yǎng)于大宋，仕于大宋，如今見舊主痛悔，亦覺心酸，不由嘆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只可惜你悟得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