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連綿細雨終于結(jié)束,陽光初綻,空氣一片清新。
柳府迎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不知姑娘何事?”
門房客氣地問道,雖然心里嘀咕奇怪,面上卻不顯半分。
“貴府倒是好教養(yǎng)。”
女子毫不吝嗇地夸獎。
“都是老爺夫人心善”
門房摸了摸頭。
“我來取傘。”
“傘?不知姑娘所取何傘?!遍T房面露疑色。
“一把油紙傘,鐵銹一般的紅色?!彼α诵Γ痪o不慢地回道。
那雙眼睛很漂亮,大大的桃花眼,笑的時候很撩人。
他恍然大悟,微微紅了臉:“原來是姑娘您嘞,這么長時間不來,還以為不要了。幸好小人給留著。”
“不過還要請您等等,那傘被老爺借用了一段時間,容我去稟了取來?!?p> “無礙,正好稍作休整。”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邀請不笑進屋,招呼丫鬟沏了熱茶,端上點心,方去取傘。
“老爺,取傘的姑娘來了,正在客廳等著?!?p> 下人的聲音驚醒了發(fā)呆的柳敬亭,他下意識看向角落里的雨傘,定了定神。
“走吧,正好借用了那么久,表達一下謝意。”
他拿著傘,走向客廳,下人緊隨其后。
不笑正吃點心吃的不亦樂乎,看見來人,才稍稍停手。
“姑娘的雨傘,柳某借用了幾天,還望姑娘海涵?!?p> 他將傘遞給了不笑。
“大人用的開心就好。”
她收下,欲辭別。
“姑娘且慢,可否告知在下姓名?”
他看著不笑,眼里有隱隱的期盼。
她轉(zhuǎn)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笑?!?p> “我今日所憂之事,姑娘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吧。”
他的眼底有些青黑,煩擾之事確實令人憔悴。
“那又如何?”她反問,坐會原位,依舊悠哉悠哉地吃著點心。
他支走身邊的下人:“還請姑娘指條明路?!?p> “豫州城的雨已經(jīng)停了,前塵往事終是灰飛煙散,郎君又何必沉溺舊夢?”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甘中帶澀,卻回味無窮。
“她……還好嗎?”
“死人又怎么能說好與不好呢?”
她搖了搖頭,拿起傘回客棧。
“可否讓我……讓我與她再見一面?”
他低聲懇求。
“想見時自會相見。”
她沒再搭理身后的男人,即使他德澤一方,榮耀一門,終究是個怯懦的負(fù)心人罷了。
“小安,我怎么可能會不想見你?”他喃喃自語。
“不,我終究還是怕見了你?!彼猿暗匦α诵Γ骸靶“?,小安,你也應(yīng)是怨恨我的吧。”
豫州城的雨停了,人們歡呼慶賀。
“這雨可算是停了?!?p> “可不是,開張也有客人了?!?p> “田里的莊稼也不用再愁了?!?p> 柳敬亭依然兩點一線地忙碌,公務(wù)、家庭。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擁著妻子,內(nèi)心才感到半刻寧靜。
“小安……”
柳夫人感激雨停,于那段往事,她始終是個過客,只期望丈夫不再憂思,放過自己。
這天,丈夫府衙有事,她屏退了下人,一人逗弄著幺女。
“小孩子很可愛,不是嗎?”
“是啊,他們都是父母的寶貝。”她答完感到驚詫,抬頭看見窗前站了一個女子。
她剛想走過去。
“別過來?!蹦侨吮硨χf。
“小安,你是小安嗎?”柳夫人詢問道。
“是,我是?!?p> “柳郎……他想見你?!彼闹杏行┰S苦澀,摸了摸孩子可愛的小臉,還是笑了笑。
“我知道……姑娘說,若我想與敬亭哥再續(xù)前緣,她會允我返世為人?!?p> 她猛的抬起頭,扶著搖籃的手緊了緊。
“若是和小安姐姐一起服侍柳郎,倒也不算委屈?!?p> “可我不愿。”女子淡淡地說。
“小安姐姐又如何能讓柳郎休棄了我,我和他恩愛數(shù)載,又為她孕育三個可愛的女兒。小安……柳郎只是虧欠于你。”
女子的衣裳是濕透了的,分不清落在上面的眼淚。她搖搖頭,無聲無息地消失,一如來時。
柳夫人頹然坐在地上,直到丈夫回來:“地上涼,怎么還像個孩子。”柳敬亭笑話她。
“夫君有一天可會離棄妾身?”她靠進他懷里,惶然問道。
他認(rèn)真看著她:“我心悅你,直至神識消磨,世間再無柳敬亭這一人?!?p> 她緊緊抱住他,欣喜而泣。
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無聲地?fù)碇?p> 屋外的水滴滴答滴答,順著丑陋、襤褸,在月光下破碎。
她看見了一切,卻對他一語不發(fā)。
“我們都是彼此的唯一?!?p> ……
“姑娘,我想……再見他最后一面。”
小安撫摸著臉上的傷痕,深可見骨,不用銅鏡,就知道是個什么鬼樣子。
“不若成人?”她捻了塊點心丟進嘴里,淡淡地問道。
“利用他的愧疚過完一生嗎?”小安喃聲道:“不,那終究不是我從心底期盼的。”
不笑摸了摸她臉上的傷痕,咂咂嘴說道:“會是個美人?!?p> 小安知道,這是不笑的承諾。
她看著窗外,沒有一絲波動。
她拿起那把油紙傘,去見她年少時情郎。
柳敬亭安撫好妻子,見她熟睡,穿衣來到院中。月光明潔,照在故鄉(xiāng)的上空,也照在他的心上。
“小安,你來了。”
她丟開傘,從身后擁著他,他身上很溫暖,這個溫暖的懷抱從沒屬于她。
“是我,我來找你這個負(fù)心人人?!?p> “我很抱歉?!?p> “我知道?!?p> 之后是一陣沉默,還是她開了口。
“你走后的第七年,有一伙匪犯逃到了村子附近,占山為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官府無能,他們搶劫了村子,肆意殺人。阿爹阿娘以及兄嫂都死了,只有我和小寶逃了出來。官匪勾結(jié),只說天災(zāi),眼看著報官無門,我便帶著他一路乞討,盼望著上京尋你,怎料黃河泛濫,我終究沒能保住兄嫂的孩子,還搭上了自己?!?p> 她松開他,看著天邊的皎月:“我成了鬼,四處游蕩,依然想著上京尋你。因是新鬼,常被野怪欺負(fù),有一日遇到兇狠的,差點消散,是姑娘救了我,又帶我來京城。那一日,剛好碰到她生產(chǎn)?!?p> 她還是他走時的樣子,他也依然是她心中的情郎,只是不屬于她。
“你為什么不回來?”
“小安,我……”他無聲地嘆息。也寄過錢財物品回家,但還是未盡責(zé)盡孝。
“我知道,娶我只是難違父母之命。生前最遺憾的是沒能為你生兒育女,如今卻覺得,這樣是最好的了?!彼难蹨I還是從眼眶滑落,打濕了衣裳。
“小安,美人面越是無心便越是美艷,眼淚,可洗不掉世間的丑惡。”
她明白姑娘說的話,可是她無法控制那個絕望死去的自己。
“小安,你……你的臉?!彼杂行┿等弧?p> “是,我的臉?!痹谠鹿庀?,被淚水洗去的美人面,曝光了丑陋。
“被石頭砸,被魚咬,被泥沙一遍又一遍地沖洗。你依然是那個英俊的柳郎,而我,卻成了這世間最丑陋的鬼怪。”她凄然一笑。
柳敬亭緩緩走上前,用絲帕擦去她的眼淚,輕撫她的臉。
“怨我吧,小安?!彼p聲說。
“曾經(jīng)怨念,如今……沒法怨了?!彼曊f道:“今夜還有最后一場雨,陪我走走吧?!?p> “好?!?p> 他撐著那把油紙傘,和她漫步城中。
天亮?xí)r,他把傘送回客棧,回了柳府,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當(dāng)年回去過,只是已經(jīng)晚了。大火連燒三天,只剩下灰燼。他只來得及查處縣官,給他們立了一個衣冠冢。
……
客棧里,不笑手執(zhí)鼠須筆,蘸了顏色,一筆一劃給油紙傘上色。這是心死之人的精魄,明明瞧著大紅,描上去卻銹跡斑斑,那是因了苦情人的眼淚……
世間哪來大善人,不過是各取所需。
她撐開傘,滿意地轉(zhuǎn)了幾圈。
“豫州城的點心和茶,也膩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