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被氐窖绫本彻示又械呐R翼尋了好久，才在寢宮之中找到呆坐椅上，眺望窗外風(fēng)景的紫豹。臨翼又喚了一聲，還是未見得紫豹有任何反應(yīng)，他繞到其身后，張開雙臂輕輕擁住紫豹，卻未想到紫豹竟戰(zhàn)栗不止，一雙圓眸縮瞳不轉(zhuǎn)，似受到很大驚嚇而顯呆滯。
“怎么了？你冷嗎？”臨翼溫柔地問道，可紫豹依舊沒有一絲回應(yīng)。臨翼豎指于一旁點了個火盆，脫下銀袍披在紫豹肩頭，明知故問道，“可還冷嗎？”
綰綰僅被臨翼輕輕一擊而形神俱滅的慘狀不斷在紫豹眼前重現(xiàn)，臨翼身上特有的寒意更激他顫得愈加厲害，雙唇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只能盯向窗外，迫使自己忽略身旁這個殺人滅妖毫不手軟的魔頭。
臨翼揮袖關(guān)上窗，轉(zhuǎn)過紫豹的椅子，單掌捏住他下頜，迫使他只能看向自己，嫣紅薄唇暖笑如舊。
“阿紫，”臨翼慢慢攬過紫豹消肩，讓他靠在自己肩臂，輕撫他背，柔柔笑道，“春景是歷死劫，我們都不可能為他逆天改命，這有違天理之事若是做了，可是大逆之罪，要剝丹析靈的！但你既掛念他，我自然愛屋及烏，為他加了天罡光障，以保沒有邪靈侵?jǐn)_。不僅如此，我還把春景交還給他的生父，好像是古德的一位將軍，確認(rèn)其無礙后方折返歸來。怎么樣，我如此安排你可滿意嗎？”
紫豹怔住了，他懷疑臨翼根本不會如說的這般好心。
“怎么？你不信？”臨翼輕撫紫豹額頂，閉目奉上淺淺一吻，湊近他的耳畔氣聲笑道，“我?guī)闳タ纯?？”說罷，便攬住紫豹，拂袖間，二靈即至古德西界。那里的將士們已整裝待發(fā)，列軍備戰(zhàn)，見臨翼前來全部操戈相向，彀滿弓弩。
旌旗獵獵，戰(zhàn)鼓雷鳴，兵鋒所指，狼煙四起。
面對黑壓壓的一片甲兵鐵騎，臨翼只是淡淡一笑，這些人即便再多千倍，在他眼里不過是千眾螻蟻罷了。
“妖孽，你殺我妻兒，今天本帥要為他們討回公道天理！”萬兵之中一金甲老將持劍嘯道。
“嘖嘖嘖，”臨翼擁住紫豹，搖首淺笑，“本君就是喜歡你們?nèi)绱藷o知者無畏的模樣！本君率兵回?fù)粝删シブ畷r，爾等祖輩還不知在鬼都哪處苦尋投胎為人之機(jī)呢！憑爾也敢在本君面前叫囂？本君早已告訴過你，你那虎兒不是本君變妖孽哄騙，是你那黑虎妖妻根本沒有對你實情相告罷了。他是妖，生下來的，自然也是妖，你自己沖動屠殺親子，與本君何干？”
紫豹頓時猜到了一切：綰綰的夫君一定不知夫人為妖，綰綰亦從未把春景化為人形，帶到此將面前兩廂認(rèn)親。而在月夜，即使被臨翼暫時化為人形，但毫無法力加持的春景定幻回虎妖真身，此將一驚之下必得自保而選擇殺妖。待春景斷氣，又讓其化為人形，倒于血泊之中，死在親父面前。如此一來，春景之死便徹底與臨翼無關(guān)。讓將軍親手殺死兒子，又讓軍功卓著，一向朗朗正氣的他明白自己愛上的竟是一個妖孽……
所謂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是！
紫豹抬首望向那依舊淺笑盈盈的絕塵風(fēng)華，只得暗嘆：好美的一張臉，好冷的一顆心！突然，腹內(nèi)泛起陣陣酸氣，紫豹又快忍不住難以遏制的惡心之感。
“不可能——”金甲老將怒而吼道，“綰綰是人！是人！春景也是人！是你——一定是你用了什么妖法把他變成虎形，讓老夫誤殺親子。都是你的陰謀！奸妖，老夫與你何怨何仇，你要如此坑害我全家！咳咳……”說到激動之處，老將急怒攻心，險些咳出血來。
“老東西，”臨翼嘲諷般挑眉淺笑，見紫豹似有不適，臨翼拍拍他的脊背，讓他全身倚靠著自己，不屑般斜睨回道，“人妖相戀本就違背天律，你那年僅三歲的妖兒從小身體羸弱，三歲即迎死劫，便是上蒼對你們的懲罰！你的妖妻綰綰原是我徒兒，跟隨本君學(xué)道，卻趁我修仙之機(jī)，頂著酷似本君的面容化形，犯下此罪，按理，也該由本君懲治。何來仇怨戕害之說？老賊，你為一己私怨調(diào)派兵將于此設(shè)伏候我，可有古德君授令抒權(quán)嗎？可曾想過城池國土若無兵守衛(wèi)的后果嗎？若說奸佞，究竟是哪家一丘之貉更奸？”
原持兵眾人乍聞此言紛紛看向老將，而被氣得滿面通紅的將軍此時卻一句話都辯不出，只得切齒憤憤。
“眾將士，此賊屠殺親子，結(jié)姻妖孽，為一己私怨而棄千萬百姓于不顧，棄王權(quán)故土于不顧！如此無恥小人，值得爾等為他賣命死于沙場嗎？臨翼字字鏗鏘，句句有力，朗聲道，“大丈夫為國而死，不恥；為家而死，不恥；為此賊利用而死，滔天奇恥！”
此言即出，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松下持器之手。老將見此頓時慌了神，大喝一聲：“動搖軍心！妖孽，受死——”金甲老將策馬奔騰，過往兵卒皆退避開來。
臨翼見此卻絲毫不退讓，他拉開身位，迎上前去，云手為紫豹化出一漠白煙盾，快奔上前。只見原野之中，一金影從黑軍方陣中脫穎而出，一銀者飛速正面迎去，二者身后皆激起團(tuán)團(tuán)散漫黃沙。
寒光一閃，長劍帶著十足的氣勁奮力砍下。
“翼——”明知臨翼根本不會受傷的紫豹還是忍不住擔(dān)心憂慮，脫口蹙眉呼喊。
長劍如銀，鋒刃之下，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朦朧氣墻，直將烈馬狠踢與凌厲劍刃阻擋在外。氣墻中的臨翼垂瞼一笑，如此殺意滿滿的輕蔑虐笑紫豹甚為熟悉。
“跑——”紫豹奮力怒喊，而煙瘴之外的眾人卻什么也聽不到。
黃沙消散，長劍落地，一陣雪色煙氣消弭后，僅留臨翼于烈烈風(fēng)中遺世獨立。他掌中還持一漠白水晶珠，紫豹知道，那是金甲老將被屠后的幾縷殘魂。
眾人見妖力竟如此剛猛，皆四散潰逃，無一回首。
“阿紫，”臨翼退回紫豹身側(cè)，云手為他解開煙瘴束縛，看其垂首不語，臨翼朗笑柔聲哄道，“如何，我沒有騙……”
“啪——”
臨翼話還未說盡，紫豹便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力氣之大，震得紫豹自己的掌心都熾痛不已。臨翼直接怔愣當(dāng)場，一雙鳳眸寫滿震驚。
“你還要造多少殺孽才甘心！”紫豹狂吼一聲，聲音在空寂的平原上迅速蕩開。明明他是憤怒失望的，但不知為何，眼淚卻不爭氣地一瞬落下，伴著咽嗓的抽泣，止不住地從如玉面上劃過。
“他對我是怎樣不恭不敬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方才他舉劍相向，十足殺我之意你也是知曉的。不幫我也就罷了，我不怪你?？墒恰迸R翼努力平定心火，輕笑置疑道，“你居然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卒打我？”
“他要殺你，是因為你用幻術(shù)讓他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成了虎妖，騙他逼他殺了親子！”紫豹接著吼道，“是你殺了他孩子的親娘，他如何不該找你復(fù)仇。”
“我用幻術(shù)騙？”臨翼哼笑一聲，收下掌中殘魂，冷冷道，“春景難道不是虎妖？他靈力不足，難道不會在月圓之夜褪回原形？難道不是那廝心中早已既定的對妖偏見，令其誅殺親子？與我何干?再說你的好師妹——綰綰，她敢與人相戀生子，公然違背天律，本就該死！本君沒有將她當(dāng)著全道大小妖靈之面公然處決，已然算是盡了師徒之誼了！”
“呵呵呵……”紫豹搖首笑嘆，卻比哭還難看，“你總是那么高高在上，總是認(rèn)為自己沒錯，總把他人性命視若草芥！”
“不是視若草芥！臨翼從紫豹肩頭拉過自己的銀袍緩緩披上，淡淡道，“他們與草芥在我眼中……本就沒有區(qū)別。阿紫，這件事從頭開始，本君就沒有錯，是你與她藕斷絲連在先，當(dāng)著我的面還多次維護(hù)外靈在后。你自己想想，若沒有你，他們都不會死！”
紫豹從未想過臨翼會把所有過錯竟全部推給他。殺人、滅靈對于已經(jīng)習(xí)慣高高在上的翼王來說，不過爾爾。在臨翼眼中，他永遠(yuǎn)也得不到同等平視。他也許可以得到寵，史無前例的終身獨寵，但他永遠(yuǎn)也得不到愛。對于一個從不知珍惜為何物的妖王來說，他對紫豹的一切關(guān)愛美好甚至連冷漠疏離、斥責(zé)懲戒都是君王對草芥的“恩賜”，而“草芥”不能拒絕，也不會拒絕。
“阿紫，本君今日就當(dāng)你失了常心，才致言行無狀，隨意沖撞?！迸R翼理好長袖，云手起勢欲走，冷斥的口吻幾乎聽不出怒意，只是十足十的傲慢輕視，“你回府好好反省，莫再生事?！?p> 說罷，便如一陣煙霧散盡，再次獨留悔恨絕望的紫豹徒嘆傷心。
“伽羅葉——”臨翼來到鬼道湮都，進(jìn)了塵閣便大聲喚著殿閣主人之名。
“嗵隆”一聲響從主殿屏風(fēng)后傳來，臨翼尋聲查看。一位年邁得雙目都幾乎無法視物的老怪一身粗布麻衣，頭發(fā)蓬亂跪趴在高架旁，撫著腰“哎喲哎喲”地直叫喚。臨翼忙將他扶起，為他排散身上塵土，口中不住輕笑：“那么大歲數(shù)了，要拿什么，讓小輩取便是了?！?p> “我們同歲！只可惜我天資不如你，學(xué)不通那長生不老之術(shù)，如今辦事如此遲滯，也許就如凡人口中的昏耄不省吧?！崩瞎衷剖只贸鲆煌跽葯惫?jié)，躬著身子慢慢走。
“是啊，我們都十萬余歲了，按理……已近壽終正寢。只不過是我修習(xí)長生之術(shù)，化形成人時才看不出有多老。”臨翼扶他坐到一旁，長嘆道，“你情劫未過，才致如今，而我的情劫卻遲遲未到……也不知，我會不會成這天上地下唯一一個只歷生死二劫，沒有歷情劫便溘然猝死之靈?！?p> “不會的?！崩瞎治⑿χ呐呐R翼的手，從袖中取出一把水晶透金的云形鑰匙遞給臨翼，“你我曾同為龍蛇之尊，如今我將再次歷劫。此次恐會殞命魂歸，我已向鬼君殿下推舉你繼我位，成為塵閣新任閣主，望你……好自為之，遠(yuǎn)離仙道。”
“遠(yuǎn)離仙道？”臨翼半是推拒，蹙眉疑惑道，“老怪物，你推演之術(shù)遠(yuǎn)在我之上，難道是算出我未來命格？”
“你去古德國后，是不是一直在查以血飼妖之術(shù)究竟是何靈授予那黃狼的？”老怪把鑰匙塞進(jìn)臨翼掌中，攥住他的手低聲懇切道，“聽哥哥一句勸，別再查了，你斗不過他的！你的恩師煜城神君，甚至連小圣君也斗不過他的。你只有留在鬼道，修習(xí)鬼術(shù)，終生不返仙界才能保得住自己和你想要保住的愛侶！”說著說著，老怪身形漸漸透明，似已現(xiàn)魂歸之狀。
“他是誰？小圣君又是誰？伽羅葉，你別走??！我還沒找你喝酒，我這還有孤魂等你替我將他入籍呢！”臨翼緊握住老怪的手，一雙鳳眸赤紅戚戚，似有淚溢。
“他已知是你在查古德之事，我替你死，你用我名好好活著，替我活著！”老怪將長杖一并遞給臨翼，即將散靈的身體迅速化為點點紅星，逐漸飄飛逝遠(yuǎn)，他拼盡氣力，完成叮囑，“拜鬼君為師，留在鬼道，切記切記……”
“伽羅葉！”臨翼望向空中漫飛的許多紅星，忽然滴落晶淚，“老怪物——”一聲嘶鳴，法力強(qiáng)盛如他，用盡全力卻無法阻止紅星飄飛遠(yuǎn)去。臨翼抱住陪伴老怪一生的長杖，蹲在地上，哭得像個無助的孩童。
“伽羅葉是用這樣的方法感謝你當(dāng)初接納妖王之位，成全他一世情緣?！焙鋈唬坏雷瞎庥谂R翼身后飛旋而落，褪光幻一身纖紫衣男子。他走上前拍了拍臨翼的肩，略嘆道：“本君會讓四道生靈都以為臨翼已死，從今日起，你便是這湮都塵閣主人——伽羅葉?！?p> 臨翼抬首看向男子，淚眼含光，半晌方吐出一句：“是，鬼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