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正經(jīng)，小正經(jīng)。”兗池中一株小小紫蓮已經(jīng)連續(xù)這樣喚他三百年，背對著她的青龍依舊吐故納新，填精固本，專心修煉，并未應(yīng)答。
青袍小道士已在岸邊盤坐數(shù)年，不吃不喝不采氣，不言不語不生氣，當(dāng)真比之前的老正經(jīng)更讓紫蓮覺得無趣。既然原形誘他不住，不知化身如何？可是，該化成男子還是女子模樣呢？紫蓮想入非非，癡癡偷笑，金光乍現(xiàn)，化成一位妙齡少女，根莖定在兗池中不可移，只能化去上身本相。她試著抬臂伸手，那一對纖白柔荑十指尖尖、細嫩滑潤，令她滿意。她又低頭照水：臉型發(fā)飾倒還普通，只那對流光秋水般的杏眸，實是美麗，盈盈若淵。紫蓮傾向一旁，擷下一片荷葉，吐運元神，寄于其中，飛至岸邊，化作一位綠衫仙子，單系一條紫粉絲縭，好不輕盈美麗。紫蓮心笑：還好見過仙娥，否則還不知女子該長成什么樣。
她躡手躡腳走近青龍，俯身貼近他的耳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小正經(jīng)……”
青龍倏地睜眼怒視，倒把紫蓮嚇退好幾步，她定了定神，嘟嘴道：“你原來沒睡著啊！我喚你，你為何不理我？”
青龍并未應(yīng)聲，只細細打量眼前女子：她周身金光仙澤蔽體，清澈眸中無半點雜塵，像是個仙娥，卻探不到靈力。袞池周圍有百層結(jié)界，普通仙娥無論是憑法器，還是依修為都不可能進到此處。青龍越想越無思緒，雙目緊盯著那仙子，慢慢拿起放于膝頭的拂塵，沉音問道：“你是誰？”
“你在這兒日日守著我，竟不知我是誰？”紫蓮噗嗤一笑，走到池邊，指著池心那株紫色金邊芙蓉笑道，“我看你不應(yīng)該叫小正經(jīng)，應(yīng)該叫小呆子。我就是圣母蓮啊！”
青龍聞言驚得跳起來，轉(zhuǎn)身運功飛行細查：此處金光結(jié)界乃師尊親手設(shè)下，如今完好無損，紫蓮亦完好無損。僅近旁一片藕葉卻被摘得只剩根莖，獨在池水中蕩。青龍思忖片刻，額上已是薄汗?jié)M布，他急忙回到岸邊，想問個清楚。
“這個金光罩子怎的如此厚啊？”紫蓮站在岸邊，看著最近的一道結(jié)界喃喃自語，正伸出手指試圖戳一戳。
“住手！”青龍見此連忙飛趕，卻來不及阻止少女的好奇心。
素白酥手緩緩向前伸入，輕松穿過結(jié)界，紫蓮無情嫌棄道：“什么玩意兒？”
明白前路無阻，紫蓮正欲大步向前走，右腳卻被一股力量向后拽拉。她回頭一望，果然是那個被她戲笑的小呆子正用手中拂塵挽住。
每一個金光結(jié)界都耗費師尊百年靈力修筑，且用法器牽連鎮(zhèn)壓。莫說妖邪，即便是仙，也要萬年修為才可經(jīng)過。金光層越厚仙澤越充沛。凡是修為不足強闖結(jié)界者，輕，折損靈力；重，灰飛煙滅。為何這仙子卻能輕松觸碰甚至越界？青龍驚愕不已，雖迷題眾多，他現(xiàn)如今也只得暫用拂塵拖住那仙子，免她受傷。
“嘖，小正經(jīng)，你要干嘛呀？你靈力微弱，不經(jīng)我打?！弊仙忀笭栆恍?，語氣盡是輕蔑，“還不松手？”
“你若出陣，必死；我若攔不住你，亦死?！鼻帻堊焐蟿裰种辛Φ绤s緩緩收緊加重，又道，“那結(jié)界和法器會讓你我……”
“會怎么樣?。俊弊仙徶鄙斐鲆恢皇衷诮鸸庹稚蟿潉?，一臉不屑，看到青龍更驚訝的表情只覺好笑，并立雙足，跳入結(jié)界，使全身罩在金光里，看著還在奮力拉拽的青龍道：“我比你師傅修為還高，這種哄小妖的東西根本困不住我?！?p> 話音剛落，只聽“泠泠”流水之聲驟起。此音最初杳杳彌遠，漸如海波聚集，再如巨浪山呼狀奔涌而來，最后竟成萬物嘶喊蠱惑之音，直擊元神，摧靈滅丹。
紫蓮捂上耳朵尖叫著，意識逐漸散亂，萬鈞之刻，青龍祭出拂塵作法念咒，用全部靈力將紫蓮從結(jié)界中拉了出來。
紫蓮摔倒一旁，被嚇得不輕，全身抖如篩糠，櫻唇顫動不已，像是想叫又喊不出聲，雙手捂耳不肯放下，眼睛直直盯著那結(jié)界，眸中全是驚恐二字。
青龍凝神聚力走上前，擦著汗，拍了拍她的肩膀，蹙眉問道：“你沒受傷吧？”紫蓮并無回復(fù)，緩緩抬起手臂指著被定在結(jié)界中的拂塵。青龍順勢望去，潔凈如新的桃枝拂塵在金光中逐漸斷裂，自燃，終成齏粉。
“啊——”紫蓮被嚇得尖叫，突然撲進青龍懷中，雙手緊緊拉住青袍，止不住地流淚。
數(shù)萬年，她只見過亙古不變的池中景，何嘗經(jīng)歷如此摧滅之災(zāi)，必然幻想那拂塵若是自己，該是怎樣的灰飛慘狀，因而才被嚇得大哭吧。青龍想知她如何吐運元神而不衰，也想問她是如何無丹化形，但此刻他僅僅輕拍著她的背脊，像是哄孩子一般。只是這“孩子”力量甚大，功法又高，雙臂越收越緊，竟快要勒死他。剛剛為救她已盡全力，現(xiàn)下即使青龍掰扯至滿頭大汗也不能推動她分毫。青龍強笑輕聲道：“仙子，可否放開……在下，快要喘不上……”
紫蓮聞聲意識到過錯，倏地放開，手臂環(huán)抱著自己雙肩，蹲在地上，微抬首，紅目淚流，咬唇支吾顫問：“還……還……還有多少道？”
猜她該是問結(jié)界層數(shù)，青龍笑了笑，用袖為她拭淚，撫著她的頭柔聲道：“還有九十八層。不過，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的?！?p> “那……那你要是不在呢？”紫蓮小嘴嘟起，抿唇又道，“老正經(jīng)舍不得他的拂塵……我會不會死啊——”想到剛剛瞬間化灰的拂塵，紫蓮什么美貌都顧不上的“啊”地一聲便哭了起來，哭到摯情處，自然地拉過青龍的衣袂擦拭涕淚和……口涎。
青龍被她問的哭笑不得，任她拉扯衣袖，撫著她的背笑道：“這些結(jié)界都是為了防妖邪入侵而設(shè)，你只要好好呆在池中修煉，它們是不會傷害到你的。我亦會以死保你，你別怕?！?p> 這般誓言青龍常在凡間聽男人對婦人說，每當(dāng)婦人哭泣，男人發(fā)誓后婦人便會破涕為笑。青龍想，這方法許也對仙子管用吧？
“你法力那么低，騰云都不會，怎么保護我??！”紫蓮指著青龍哭喊，“一個都沒有飛升的青龍妖，平日里都聽不見我說話……老正經(jīng)是不是不要我了，不然怎么會派你來啊——”
“我……我……”莫名被她這樣嫌棄，青龍也惱了幾分，辯解道，“你平日里不是學(xué)過往的仙娥說話，就嫌這個神仙出身差，棄那個神仙法力低。天天‘小正經(jīng)，小正經(jīng)’的叫我，我理你做什么？與其和你爭論，還不如修煉。我是師尊的關(guān)門弟子，我現(xiàn)雖為妖，但也曾鎮(zhèn)守東山妖界，被封為尊。你一個連人長什么樣子都要靠模仿的不知天高地厚、六界亂道小笨蛋，憑什么指摘我！”
紫蓮被他這一番話訓(xùn)得愣呆如石，哭也忘了，一雙澄澈杏眸無辜地輕輕眨動，倏地，又是兩顆晶瑩淚珠滾落。
“你吼我——”紫蓮無言反駁又大聲哭了起來，徑自站起，氣力運足，元神歸位，獨留下盛滿露珠的一片斷莖荷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