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散朝后,房玄齡等一眾文武一直在門下省與李二議事,聽說是太子妃近將臨盆,要為皇孫慶生,此前商定的三月中旬出巡洛陽,要延期至四月。
等房玄齡從承天門出來時,已近戌時,一輪彎月懸掛于空,裴行儉忙湊上去,要稟告李君羨對豆腐坊的部署,卻見房玄齡連連擺手:“裴郎莫急,莫急,且容我回府隨便吃幾口,添補(bǔ)五臟廟?!?p> 這時,裴行儉才發(fā)現(xiàn)房玄齡面色蒼白,腿腳不住發(fā)抖,細(xì)問之下,才知原來皇孫即將誕生,李二喜興過頭,忘了散朝后留給一眾文武大臣廊下食的機(jī)會,眾人不忍掃興,就這般一直扛到了天黑。
裴行儉忙扶著房玄齡一路蹣跚穿過皇城,終于來到務(wù)本坊,卻見烏頭門前,李君羨正于杜懷恭幾人坐在驢板車上等候二人歸來。
“良相這是?”李君羨一眼就看出房玄齡不對勁,急忙上前搭手。
只見房玄齡無力地擺手道:“只要不傷財害命,五郎盡管放手去做,萬事有我擔(dān)著。”
聲音中已是帶有乞求之意,李君羨也不好再多言說,幾人合力將其架入府中,灌了些羹湯,勉強(qiáng)有了氣色,這才放心前往勝業(yè)坊。
勝業(yè)坊緊臨東市之北,其中除了西南隅有勝業(yè)寺,街西有修慈尼寺,其西又建甘露尼寺,余下宅院全是王公大臣居所,每逢夜間,坊內(nèi)人聲鼎沸,喧鬧不絕,其盛況不輸馳名的平康坊。也是因此,東市閉市后,小販大多聞風(fēng)前來,擁擠于此,為王公貴胄提供一天最快樂的時光。
幾人還未入坊,便聞吆喝四起,賣湯餅與賣胡食櫻桃饆饠?shù)倪汉冉粎R成曲,傳到賣胡麻餅的攤位前,又被其后的叫賣龍睛粉與綠荷包子的響曲激蕩回來。
兩只野貓不甘寂寞,追逐穿梭在小販們的推車下,惹惱了一個叫賣乳酪的漢子,甩手一柄木勺扔了出去,野貓驚慌四竄,木勺不偏不倚打在正于推車下偷食五色餛飩餡的老黃狗。
老黃狗一聲慘叫,嚇得餛飩小販猛地一個機(jī)靈,路人提醒他混沌餡被老黃狗偷吃了,小販頓時抱頭痛哭:“今夜是沒營收了?!?p> 餛飩小販剛撤出攤位,便有一老叟與兩個兒子推車補(bǔ)上了這黃金地段,當(dāng)掀開小車上的蓋布時,人群瘋一般涌了過來,原來賣的是近來從宮廷中傳出來的羹臛。讓人驚奇的是,爺孫三人竟然將薺菜羹、蛤蜊羹、月兒羹、甘露羹等近十種羹臛都備齊了。
有好事者嘴里吃著宮廷御膳,還不忘逗弄老叟:“王老頭,你年前還賣的是油馕,怎今年搖身一變,成了宮廷御廚了?”
老叟手中忙活著調(diào)汁,含笑回道:“不可言說,不可言說!”引得圍在攤前等候一品御膳的饞嘴之人紛紛仰頭大笑。
杜懷恭幾人少有來此繁華大坊的機(jī)會,一進(jìn)坊,恨不得長八顆腦袋,八張嘴,只是摸摸羞澀囊中,便不再多想。
“想吃嗎?”李君羨隨手從身邊的攤位取過一碗牛酪漿,在幾人面前一一閃過,粘稠的牛酪漿香味肆意,饞得杜行如直擦口水。
卻聽他又道:“想吃就吃,今夜我做東!”
聞言,幾人好像戰(zhàn)士聽到了進(jìn)攻的號角,一個個躍躍欲試,只待李君羨摸出錢袋,還未打開,錢袋便被一搶而空,要不是他抓地緊,錢袋中最后一文錢也被搶走了。喧鬧中,李君羨追逐幾人的身影,在后面不斷叮囑道:“別吃撐了,晚些還有要事!”
獨(dú)自游逛了一會,終于從小販口中打聽到了那個賣蒸餅的鄒頭陀,順著小販的指引,李君羨來到臨近坊西門的女墻處。女墻下堆積著數(shù)十快斷壁殘碑,一直延伸到坊門處,借著光亮抹去殘碑上的塵土,依碑文記載,應(yīng)是前朝某位公侯的家廟立于此處。
賣蒸餅的鄒頭陀此刻正在坊門的女墻忙碌,李君羨摸了摸僅剩的一文錢,近前叫了一碗蒸餅,仔細(xì)端詳著鄒頭陀的模樣,其人約莫四旬上下,一張粗糙的臉龐寫滿了滄桑,上身穿著露肩半臂,做起蒸餅來,倍外靈巧。
還未尋到落座之地,兩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燈火打在二人匆忙的臉上,確是裴行儉攙扶著房玄齡尋了過來。
“良相不是讓我放手去做嗎,怎地后悔了不成?”李君羨打趣道。
卻見房玄齡沒好氣道:“在務(wù)本坊待久了,想出來看看熱鬧不行嗎?”
“行、行、行!良相難得與民同樂,我就借花獻(xiàn)佛,請良相與裴主簿吃一碗蒸餅?!?p> 李君羨說時,隨口又向鄒頭陀要了兩碗蒸餅,小攤位大多沒有落座之地,房玄齡就順勢撩起袍衫坐在了一塊石碑上,長吁短嘆。
適才他剛回家吃了些羹湯添補(bǔ)空腹,有了氣力,緩過神來,想起架著驢板車遠(yuǎn)去的李君羨,詢問裴行儉出了何事?
在聽聞李君羨要來勝業(yè)坊取錢帛,房玄齡大感不妙,這兩日,李君羨所作之事全都是在刀尖上跳舞,讓人心驚膽寒。今夜若是惹出亂子,東窗事發(fā),自己又得被李二罵個狗血淋頭,急忙與裴行儉趕了過來。
房玄齡放心不下,裴行儉更甚之,只是今日也確是見到李君羨的奇異想法,不好言語過激,于是滿懷笑容:“五郎且說說于何處取得錢帛,又有幾多,好讓我與良相為你盤算,能否筑建十間豆腐坊?”
只見他神神秘秘湊近房玄齡,輕聲耳語道:“錢帛就在良相屁股底下!”
聞言,房玄齡猛地跳將起來,好似針扎了屁股,片刻,回過神來,指著適才屁股下的石碑:“五郎是說,這斷壁石碑之下藏有金錢?”
“正是!”李君羨掩聲道,“只是財不露白,尚需等一眾商販離去后,再行挖掘?!?p> “五郎又是如何得知呢?”二人異口同聲道。
學(xué)著適才販賣羹臛的老叟一般,李君羨搖頭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話言未了,突然一聲瓷碗落地摔碎之聲傳入耳中,路人爭相尋望,卻見一垂髻小兒仰頭倒在地上,啼哭不止。小兒的阿耶連忙抱起他,拍拍身上的塵土,咒罵道:“坊門本就狹小,還在此處設(shè)了兩對犄角,是嫌碰不死人嗎?”
原來是那垂髻小兒正吃得起興,不小心為路人擠了一下,順勢倒向坊門,而坊門兩邊設(shè)有兩對犄角,小兒被犄角所絆,失了手中香噴噴的蒸餅。
鄒頭陀見狀,將剛蒸好的一碗蒸餅遞與義憤填膺的小兒阿耶,哄勸道:“嚴(yán)二郎莫?dú)?,這對犄角也觸翻了我推車多次,你若有心,不妨尋個機(jī)會,向萬年縣縣令說說此事,也好讓我少失些營收。”
“明日就去!”嚴(yán)二郎叫囂著接過蒸餅,將兒子拉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擦去兒子臉上的淚花。
這時,饞嘴的杜懷恭等人終于尋了過來,李君羨以為幾人良心發(fā)現(xiàn),一問才知,將過子時,小販們開始散去,此前被幾人搶去的銀錢也所剩無幾。
李君羨沒好氣道:“吃飽喝足,也該干正事了,去把驢板車?yán)酱颂幏婚T。”
半個時辰后,勝業(yè)坊內(nèi)人群零零散散回家,喧鬧也逐漸退去,裴行儉似乎比李君羨更為心切,不斷催促著挖掘,只是那鄒頭陀今夜似乎營收不佳,一直在等人群散盡。
幾人無奈,先出了坊門,繞到西南隅的勝業(yè)寺墻根處,飽受暮春時節(jié)的花蚊子摧殘。終于在房玄齡臉上無處可叮時,坊內(nèi)小販悉數(shù)散去,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夜空下,只剩下滿地狼藉。
“搬!”隨著李君羨一聲令下,杜懷恭幾人合力挪開最外圍的一塊石碑。不一會,空出一大片來,李君羨拎起鋤頭,從女墻處一鋤頭一鋤頭小心挖下,逐番試探。
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看著幾人熱血洶涌,心懷儒法禮教的房玄齡雙拳不住地摩挲在懷中,莫名有種做賊的感覺。
正揪心時,突然,‘噹’地一聲,鋤尖好似碰到了瓦罐之類的硬物,裴行儉又急又怕,小心翼翼上手去刨,待頂層泥土盡去后,露出一盤大的甕蓋,再往深刨,那瓷甕竟有一人抱粗。
這時,女墻不遠(yuǎn)處傳來了金吾衛(wèi)巡夜的腳步聲,望風(fēng)的杜行如連忙悄聲疾呼眾人掩身墻下,玄月灑在大氣也不敢喘的房玄齡臉上,煞白無比,已近花甲之年的他,可經(jīng)不住這般刺激,極力捂住心潮澎湃的胸口,深怕為人發(fā)現(xiàn)一代良相竟做出此等偷雞摸狗之事。
片刻,金吾衛(wèi)腳步漸漸遠(yuǎn)去,眾人第一時間圍向瓷甕,裴行儉輕輕掀開厚重的甕蓋,只露了一絲縫隙,便見金光撲面而來,奪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