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老管家所料，片刻過后，一陣寒風灌入，半夢半醒的蘇定方化身夜游神，睜開他放光的眸子在廳內(nèi)四處尋覓。正是對酒當歌問星月，拔劍四顧心茫然，中年危機一度涌上心頭的他，本想拉管家出來數(shù)星星，卻在抬腳之際，碰到了呼呼大睡的李君羨，于是長不大的男人伸出了他罪惡的雙手。
“干啥些，打攪瞌睡遭罪呢?！泵院欣罹w順著鼻尖的麻癢，豁開那道德淪喪之人，不想蘇定方玩地太過入神，這一推搡，順勢向后倒去，掀翻了身后落座的憑幾，煞時，廳內(nèi)一陣哐噹作響，嚇得盤踞在矮墻上的野貓喵嗚著四散而逃。
架不住蘇定方苦苦相邀，朦朧中李君羨決定和他聊幾文錢的，誰想這家伙不僅要聊一貫錢的，還要李君羨幫他卜個前程，想來是念起了昨日聽李君羨說自己粗通《周易》吧。
看在他的明主李治如今才十歲，而他亦是還要忍受中年危機十七載，比神雕大俠還要慘上一載，李君羨吸了口冷風，抖擻精神，鄭重其事問道：“占卜之術(shù)，雖有點撥之效，然身為武將，若想建功立業(yè)，當需深諳兵家智慧，以你我現(xiàn)在職位來說，便是武將所具智慧，定方兄可知此智慧為何物??？”
二人如今同為左右中郎將，蘇定方略一思量，慷慨激昂道：“厲兵秣馬，嚴陣以待！”
李君羨正要笑他，乖娃兒，若以此為武將智慧，再熬二十載都不虧你，卻見蘇定方又垂首羞澀道：“當然，還需安分守己。”
這次李君羨卻是再也忍不住笑意，想來也是其在東突厥一戰(zhàn)后，被御史彈劾有了陰影。于是拉過憑幾，二人促膝而坐：“定方兄所言乃武將必備之能，若無此，焉能為武將？”
“所言極是！”
略有醒悟，蘇定方念起數(shù)年來與妻子爭吵的原因，又道：“拙荊常言我乃降將，入唐后，應盡早尋一門戶依靠，待站穩(wěn)腳跟，方能一展抱負……”
“夫人有大智慧！”李君羨急聲贊道。
聞言，蘇定方臉色一紅：“拙荊處世之道確是勝我，當年我能參與突厥一戰(zhàn)，便是蒙夫人指點，要我拜李衛(wèi)公門下，只是……”
“只是戰(zhàn)后，連李衛(wèi)公亦被御史彈劾，破吐谷渾時，又被奸詐小人高甑生誣告謀反，落得個‘闔門自守，杜絕賓客，雖親不得妄進’的下場，定方兄至此失了庇護？”
每每念及此處，蘇定方都恨地牙癢癢，今夜二人又相談甚歡，不由道出心扉：“唉！都怪那蕭瑀處事嚴厲刻板，小人高甑生讒言，誤我，亦誤李衛(wèi)公。”
“非也，此二人所做，皆乃圣人制衡武將之術(shù)，李衛(wèi)公亦是看清了其中奧妙，方才閉門謝客，而定方兄卻是仍在迷霧之中?！?p> 此刻玄月高掛，四下無人，蘇定方也是強撐起膽量：“我朝圣人乃蓋世之主，其人高瞻遠矚，胸襟似海，想來不至于做那兔死狗烹之事吧？”
卻見李君羨輕聲笑道：“武將功高震主與帝王胸襟似海，自古以來，全無矛盾可言?！?p> “何以？”
“就拿李衛(wèi)公閉門謝客一事來說，李衛(wèi)公生性沉穩(wěn)厚重，恭謹溫順，豈能有反？然其功勛卓越，門人聚攏，久則生變，圣人乃是愛惜李衛(wèi)公之才，不忍其日后為門人所累，這才忍痛借二人之手以示訓誡。一來可保李衛(wèi)公周全，二來，亦保朝廷安穩(wěn)，此乃帝王心術(shù)矣。”
此一言，猶如黑夜中照進一束刺眼的光芒，臥榻之下冒出一雙佝僂的利爪，為蘇定方打開了某些奇怪的知識，讓他久久難以平息。
正是苦口良藥利于病，今夜李君羨便要趁熱打鐵，為蘇定方開啟武將的任督二脈，只見他將聲音壓至極低，口風絲絲灌入蘇定方腦海：“定方兄若不信，可讓夫人私下打探，李衛(wèi)公可曾恨過蕭瑀，想來是感激還來不及呢?！?p> “五郎快快止語，愚兄我頭皮發(fā)麻?！碧K定方滿布雞皮疙瘩的雙手不住抓耳撓腮，在他的認知中，權(quán)謀之術(shù)應屬能言善辯的文臣，武將生來當勇戰(zhàn)沙場，破敵開疆辟土，大不了馬革裹尸，何時亦要受此等煎熬？
話雖如蘇定方所想，然而在帝王心中，只有君臣之分，沒有文武之別，尤其是剛剛穩(wěn)定的二世皇帝，最具老爹留下的武將翻云覆雨，強如蓋世之主李二亦不能免之，只因如今的他已是一國之主，不再是只管攻城略地的天策上將。
此等晦暗法則，即使一時間領(lǐng)悟，若沒有充足的閱歷相輔，也只能淺得皮毛，蘇定方久為武將，思維定格，豈能一窺全貌？不過，畢竟已是年近半百之人，還有自知之明，轉(zhuǎn)而追問中將升遷之道：“五郎一言，醍醐灌頂，只是如今我賦閑數(shù)載，若再無功勛名世，久而，恐為人所忘啊?！?p> “此間正是定方兄為旁人無可匹敵之優(yōu)勢！”李君羨脫口贊道。
聞言，蘇定方更是迷惑了，何時無人問津反而成了升遷優(yōu)勢？
但見李君羨誠然道：“如今我朝定國老將猶在，軍權(quán)交錯縱橫，圣人既已示戒李衛(wèi)公，必然下定決心整頓，而定方兄履歷清明，少有結(jié)交，正是圣人所需之材?！?p> “此言差矣！”蘇定方打斷道，“誠如五郎所言，我朝定國老將猶在，然，新輩亦是頻頻嶄露頭角，而今海內(nèi)清明，國立日漸昌盛，他日出兵，圣人自當選用新輩，何需我等垂垂老將？”
“定方兄錯矣！豈不知新輩勇進將才，尚需穩(wěn)重老將壓陣，定方兄怎就身陷武將之沖殺，而忘卻上將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呢？”
一聲長嘶過后，蘇定方猛然拍響魚木腦袋：“久為沖殺武將，思想僵化，忘了上將伐謀之道，承蒙五郎點醒，愚兄感激不盡?！闭f罷，長施一禮拜謝。
觀其眼神清澈，此前的失意盡散如煙，顯然已經(jīng)開悟，李君羨又囑咐道：“而今定方兄當謹記武將之才，恪守己業(yè)，于家中韜光養(yǎng)晦，伺機而動，累計功勛，他日好大展宏圖?！?p> 正如此前所言，上將之謀，若無閱歷相輔，只能窺其皮毛，李君羨一番諄諄教誨仍未安撫下蘇定方躁動的武將之心，只見他憨笑道：“非愚兄心切，實乃家賦閑數(shù)載，歲月蹉跎，磨人心志，恐難以相繼，還望五郎告知，何時才能出頭？”
長嘆一聲，秉著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李君羨輕聲耳語道：“圣人再是蓋世之主，亦逃不過皇權(quán)傳遞，屆時新主急需立威軍中，方為定方兄為新主揚名立威之時。此后只需如李衛(wèi)公一般，學得知進知退，必可萬古留名?！?p> 餅畫地倒是奇大無比，讓人心癢難耐，只是李二如今身強體健，每年閑暇都要出城狩獵，哪有傳位之相？蘇定方半信半疑地看著成竹在胸的李君羨，卻聽他又叮囑道：“此間所言，已道破天機，切不可與他人道說，否則，我性命憂矣！”
嘴里回著謹記，蘇定方卻是陷入了沉思，二人各自雙手附后，任由窗外初升朝日沐浴昨夜的疲憊，思緒飛舞。
良久，蘇定方轉(zhuǎn)身抬頭望著高大偉岸的李君羨，笑道：“五郎深謀遠慮，何以與我同為中郎將，止步多年不進，莫不是亦有宏圖遠志？”
有個屁的宏圖遠志，徹夜未眠，想不出如何破解李君羨逆臣命運，還不如回天朝做個實驗小白鼠，享受996福報。
念及此處，李君羨不由長吁短嘆，蘇定方卻是會錯了意，憨憨地笑道：“此事想必五郎亦是身在其中，不知自解。昨夜承蒙點撥之恩，如今愚兄斗膽相告。你李君羨李五郎早年英勇善戰(zhàn)，且戰(zhàn)后常常手不釋卷，本應為當世文武雙全的名將，然你身具精絕斫膾刀工，又不與同僚分享，懷璧其罪，犯了眾怒……”
“莫不是定方兄饞嘴了？”
“非也，實乃愚兄肺腑之言?！碧K定方一本正經(jīng)道。
話到此處，蘇定方語塞難當，卻又不忍李君羨繼續(xù)深受其害，拉下臉懇切道：“其實我也是曾聽人說起，早年五郎慷慨大方，無論王侯將相，還是麾下兵卒，往來登門者，皆以盛宴款待。只是自你征戰(zhàn)吐谷渾，從蘭州調(diào)回長安，駐守玄武門之后，你家那位夫人……夫人嫌貧愛富，閉門謝客了麾下兵卒，只讓你為王公貴族斫膾，自此你在軍中威望盡失?！?p> 聞言，李君羨丹眸一瞥，暗自思量，諸如此類背后道說他人家事，一般武將可沒那么嘴碎，況且蘇定方在長安少有結(jié)交，平常百姓亦無從可知，唯有一眾文臣武將的夫人們閑聊之際才能互相通傳。不禁笑道：“何人所言，莫不是兄嫂？”
當場被拆穿，蘇定方難免尷尬：“愚兄也是為你著想，若有冒犯之處，全當胡言。”
“何來冒犯之說？還應感謝定方兄點醒?！?p> 說罷，便要告辭離去。蘇定方以為自己亂嚼舌根，傷了李君羨顏面，極力拉扯致歉，卻見李君羨坦然道：“非定方兄之過，乃我確有要是在身，待了結(jié)此事，定然府中設(shè)宴，以謝定方兄點醒之恩。”
此話說得蘇定方云里霧里，而他確也留不住李君羨，只好親自為其牽來馬匹，一路相送至朱雀大街，二人才暫作告別。
回到宅中的蘇定方本想補個回籠覺，然而李君羨所言的智慧猶如一團熊熊烈火燃燒在他胸膛，昔年的抱負不斷抨擊著他心頭的塵埃，熱血難當，蘇定方索性翻身下榻，喚奴仆去備好馬匹，他要回始平與夫人商議商議。
“想來夫人怒氣未消，大人此番前去，免不了被老夫人訓斥，可千萬別由著性子頂嘴?！崩瞎芗壹苤€未恢復的臂膀，好心提醒道。
但見蘇定方大步上馬，緊勒韁繩，腳下一蹬，風中傳來他的朗笑：“此番你家大人回去，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呢。”
突然，他急停馬步，回身叮囑管家道：“若那牛鼻子歸來，你半夜幫我在他家門口放一把火，待我回來，再親自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