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海霧
海霧變得更溫?zé)崃艘恍厡幉恢澜酉聛頃鞘裁?,一切聽風(fēng)的安排。
嗚嗚的低語在氣流的涌動中響起,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嘆息。
現(xiàn)代工業(yè)品,流水線上生產(chǎn)的清潔用品里摻雜著人工合成的化學(xué)香料,在風(fēng)里傳播了那么久,很淡了,但也很有趣。海霧沒有邊寧預(yù)想中的那么甜,也沒有那么香,是微微的咸,有些干澀。云一樣,他是朝平流層飛翱的飛機,穿過稠厚的云彩。
他呵呵笑起來。桃子問,怎么了?
“有些癢?!?p> “不準(zhǔn)癢。”
他想睜開眼睛,沉眠一樣平靜的臉頰,眼皮微微顫抖了一下,陶子成急忙說,“不準(zhǔn)睜開眼。”
“哦?!?p> 他沒感覺到風(fēng),倒像是有無形的,透明的,玻璃融漿一樣的火焰在臉頰上跳動。
他像是在燃火,白色的,月光如結(jié)晶鹽,在臉上析出一層霜,均勻又漂亮,像是戴著面具。臉頰如山壑交錯的荒野。
海霧又漂浮過來了,邊寧吮吸著潮濕的空氣。有光透過眼皮照入他的視覺神經(jīng)。閃爍著,是恒星嗎?從光點擴大,一團光輪,像是夜幕下的飛碟,穿梭著,飛碟所抵達(dá)的,月下的山丘,降下溫?zé)岬脑旗F。
山谷輕輕吮吸,云霧發(fā)笑。
他便問,“笑什么?”
“不準(zhǔn)我笑?。亢?!”
云彩真是很麻煩的,只準(zhǔn)自己笑了,她一笑起來,山谷傳來的回聲也是笑的。
陶子成從欄桿上下來,也同邊寧一樣,坐在路沿,小腿肚輕輕摩挲粗礪的花崗巖。微涼又潮濕。
邊寧忍不住睜開眼睛,只露出一條縫好讓自己看清楚。眼前的陶子成迎著星月,潤紅的臉頰像是含苞的桃花。
他急忙閉上眼睛。花枝輕輕垂在肩頭,淡淡的花霧纏繞著脖頸。
她又笑起來,悄悄說,“你有些咸咸的哦。”
邊寧不說話,只是嗯了一聲。
他閉著眼睛,漫步在微風(fēng)的,長滿白茅草的桃花林,花枝輕輕拍打臉頰,吸氣,好深的霧,這樣云霧的林地,有些像故鄉(xiāng)才有的景象,但,耳畔海浪輕輕的聲音又不像。這里不存在現(xiàn)實,只存在于邊寧的幻想里。
當(dāng)然是幻想,世界上不存在一個臨海滿是霧氣清香溫柔,燃著透明清光焰火的地方。
這樣一片霧重重的林子,有兩點月輪在當(dāng)空照耀著,月帶的光暉在林地里潺潺似一條溪流,邊寧俯身去掬水,月水真是好涼,他的心仿佛因此結(jié)了冰,光燦燦的,照耀銀河。
霧深處傳來嬉笑聲,像午后眠覺聽聞的檐下風(fēng)鈴。在疏朗的桃林夜,邊寧循聲去追索。
在嬉笑聲的源頭,靜謐潭水旁有一座玻璃小屋。姣好的影子在昏朧的燈光下投射在墻壁上,纖長柔軟如一根搖曳的香蒲。
“嘿!”他說,“有人嗎?”
在故鄉(xiāng),那里流傳山魈鬼怪的故事,也是這樣霧氣森森的桃花林,腳邊滿是白色的長長茅草,樹冠燃燒著融化琉璃一樣的火焰。山鬼會來的,山鬼名叫作巍,巍峨的那個巍。山鬼是美麗的精怪女子,性情是喜怒無常的,當(dāng)她歡笑的時候,山巒也跟著震蕩起來,當(dāng)她慟哭的時候,瓢潑的大雨就從山坡落下了。
邊寧心里既是歡喜激動,又有些恐懼擔(dān)憂。他說不好為什么,但如果能遇見山鬼該多好。山鬼叫做巍,有玉板一樣的額頭,細(xì)長的蛾眉,琉璃瓶一樣端正清涼的眼睛,蔥管一樣細(xì)長挺直的鼻梁,蒼白如白櫻的嘴唇。
她穿著對襟敞懷的繁花內(nèi)襯,披著艷麗百變的百鳥羽衣,脂白膏滑,比風(fēng)里的蒲花還要輕盈。本來就像是鬼一樣,長長披散下來的烏黑的頭發(fā)在她飛起來的時候就像是飄帶,像是披風(fēng)斗篷一樣。
女鬼不是什么好東西,要吸人的精氣的,小孩被吸了精氣就變得傻呆呆的,讀不進去書,以后就沒法上大學(xué),找不到工作,沒法賺錢養(yǎng)家。男人被吸了精氣就成天窩在家里不做事,滿腦子就只有一些陰私的念頭,看人的眼睛會綠油油像狼一樣。
山鬼能讓人改變。祖母說起山鬼的時候就是笑,祖父也是搖搖頭。
邊寧又想起媽媽的理想,在退休后和爸爸去熱帶的小島開一間冰室。熱帶的男人據(jù)說都是很懶的,他們是不是都被山鬼吸過精氣呢?邊寧不知道,不過爸爸以后可能會變成這樣的人。他已經(jīng)工作很多年了,如果能變得懶懶散散,也不一定是一件壞事情。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年輕的時候拼命,到了年老就該養(yǎng)養(yǎng)生,否則機器過勞,會損壞,人過勞,會死。
一提到死,邊寧又有些害怕山鬼。山鬼是很迷惑人的,把人的精神變差,讓人的心里只想著山鬼的時候,做出許多不理智的事情就容易導(dǎo)致死亡。山鬼不會因為那些被吸引的人的死而難過,但山鬼死了之后,那天跳河的男人把水堵塞了,跳山的人把山谷填平了,在樹上吊死的,就像是累累果實。
玻璃屋后面?zhèn)鱽眢@呼,然后是更大聲的笑。
邊寧輕輕撫摸玻璃幕墻,這些無色的阻隔在他手掌下斷裂崩塌,但沒有碎,只是像花瓣一樣打開,幕墻傾倒,屋內(nèi)的景象一片白耀耀的閃爍,山鬼在這里,果然是皓首蛾眉,瓊鼻櫻唇,她飛起來,長長的頭發(fā)像是飄帶,像是披風(fēng)斗篷。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彼剜?,他也愿意為山鬼死了。
他愿意跳河跳山吊死在樹上,白耀耀的,玻璃幕墻背后的世界,霧氣纏繞著臉頰和脖頸,漫步,被山鬼牽著手漫步。
桃花蕊淡棕色,林間的蜂子蜷在花瓣上,風(fēng)越來越大了,吹刮起來的時候,有邊寧和山鬼的笑聲。
……
天要亮了,邊寧該送她回去,她睡眼惺忪,邊寧攀上窗臺,把她送進房間,“到了。”
“太陽要升起來了吧?”
“對?!?p> “月亮呢?”
“暫時還在天邊掛著?!?p> “好,好極了。待會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