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華宮）
百鳴珂也不記得這是被鎖住的多少時日了，只看見這霽華宮陳舊起來，宮墻的玉石磚上竟有了瘢痕，這身前桌案上的書卷也都沾滿了塵埃。
是她沉睡太久的緣故嗎？
百鳴珂撐起乏力的身子，慢慢地踏下青臺階，黃色的陽光瞬間籠罩著全身，竟讓她有微微的驚慌。
待走到宮外，白霧環(huán)繞著整個山嶼，那樣的蕭條和寂靜，已然沒有了曾經(jīng)生命繁華和萬物明媚的景象。
“這一定也是我造成的吧?！卑嬴Q珂苦笑。
一旁有仙婢在等候，聽她所言，是宴兮仙子與云逸將軍使人間恢復了往日的安定。
天帝肯了宴兮仙子放出百鳴珂的請愿，也念在百鳴珂被關了這幾百年的份上，才將她放了出來。
百鳴珂不禁看著窗外，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模糊了百鳴珂的眸子，漸漸心如刀絞……
看著白梨花樹蕭條的枝干，她的眼前浮現(xiàn)了宴兮。
百鳴珂在心里對宴兮說道：“我何德何能讓你為我收上幾百年的爛攤子?！?p> 從蘇醒之后，百鳴珂便為那些枯竭的花草用靈力一點點料理，它們也漸漸生出嫩芽。
百鳴珂抬起頭看著霧靄沉積的上空，施法運氣，只見五光十色在草木間散出，百鳴珂提取生長中草木的顏色，以長空作白卷，霧靄作丘壑，重現(xiàn)當年的五彩星河。
看著天宇一點點被色彩浸染，斑斕星子重聚，百鳴珂也已體力不支。
“剩余的，只能隨著時間自愈?！?p> 百鳴珂眼里倒映著循環(huán)的云彩，手撫上心頭。
光風霽月的盛景還能自愈，但手撫上的這個地方還能自愈嗎？
調(diào)養(yǎng)霽華宮的生靈和恢復霽華光景耗費了百鳴珂大量的元氣，她醒來后的日子，便是一日日在霽華宮內(nèi)消耗元氣，直到虧欠的一切逐漸彌補……
推開霽華宮門，百鳴珂臉色蒼白，伸出手來接住了日光，這是她醒來后第一次走出霽華宮。
“今日天光真好?！卑嬴Q珂握住手心輕語。
綠枝翠梢，琉璃水橋，百鳴珂緩緩走過，綠枝翠梢便抽枝綻放。
走過回廊，看到幾個打鬧追逐的仙婢，百鳴珂不禁會心一笑，覺得這場面很像她們?nèi)齻€以前。
只可惜，若不是因為她，霽華宮便不會遭遇劫難，這一副畫面，也不至于成為往事。
那幾個仙婢看到了百鳴珂，有些驚愕，又連忙行禮道:“參見霽華宮主，我們是奉命來打掃霽華園的?！?p> “好，有勞你們了?！卑嬴Q珂淡笑道。
仙婢們悄悄打量著走過的百鳴珂，都對傳聞之中的百鳴珂生出唏噓之感來。
霽華宮入夜微涼，百鳴珂在枕席上翻來覆去，額間出了細細薄汗……
百鳴珂以為她忘記了。
沒有想到，她又夢見了他——軒牙。
這兩個字是她萬劫不復的淵源，是她無法原諒的兩個字。
當初他為她描眉時，那樣溫柔細膩。
百鳴珂始終無法明白軒牙背叛她時，為何那樣的決絕與狠心？
百鳴珂在睡夢中不自覺地濕了眼角，她緊緊地抓著蓋在身上的被角。
她想，她也許一直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若沒有遇見他，倒不至于比從前活在忘川還要來的寂寥。
沒幾日碧霄華殿的宮人急急送來天宮的請柬子，告知王母的壽辰舉行，請百鳴珂快前去赴宴。
百鳴珂想到，如今隔了幾百年再去參加這天界的盛宴，豈不更添一絲落寞。
“罷了?！?p> 來不及梳洗更衣，百鳴珂嘴角扯出一絲寡淡的自嘲，不打緊了。
百鳴珂拿著請?zhí)巴滔鋈A殿。
?。ū滔鋈A殿）
天宮仿佛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唯一變的，只有百鳴珂自己的心罷了。
待悄悄落座后，百鳴珂拿起酒杯獨飲……
“許久不見仙子，一時間竟沒瞧出來?！?p> 從她坐席旁經(jīng)過的玄心上仙是曾經(jīng)一起共事的仙家，百鳴珂從前打理霽華宮培育花草精靈，往往都是極具靈氣的植物，也往往都被玄心宮的玄心上仙求去制藥，她們倆曾經(jīng)也共同為天界眾仙家煉制了不少的上等補品。
如今算來也有幾百年沒見了，倒是舊相識了。
百鳴珂回笑道：“倒是讓你見笑了?！?p> 玄心上仙并未多話，像是有些避嫌似的，落座在另一旁。
百鳴珂端起酒杯繼續(xù)緩緩的喝著。
紫薇臺上的王母開口說道：“各位卿家，今日雖說是本座的壽宴，但不過是借著本座的壽宴，來為五百年前犯下大錯的霽華宮主洗塵，如今她該向各位有所交代了。”
在眾仙家的注視下，百鳴珂一身素衣，緩緩出席。
各路仙家開始議論紛紛。
“她如今倒是樸素?！本盘禅P女開口嬉笑著說道。
“那可不是，如今可是過街老鼠般的模樣?！蓖跄傅呐畠毫柙鹿髡f道。
這時，剛才與百鳴珂打招呼的玄心上仙有些看不過眼，便開口說句公道話，“各位仙家還是消停些吧，聽聽人家怎么說罷。”
這一刻，玄心上仙也便不那么避嫌了，畢竟百鳴珂與她還是有些交情的。
百鳴珂卻沒有在意這些，她看著上座席位的凌月，她看著這個出生便有著至高無上身份的女子，她可是軒牙所愛？
就因為與她是截然不同的高貴嗎？百鳴珂心里自問自答著。
卻沒有在凌月公主旁邊看見軒牙。
百鳴珂苦笑了一下，多情總被無情負，她何苦這樣念念不忘。
百鳴珂向各位仙家作揖道:“如今我雖被釋放，但犯下的過錯不可原諒。”
百鳴珂頓了頓，說道：“所以我當著各位仙家的面起誓，辭去霽華宮主之位！”
話音才落下又是一陣唏噓。
凌月公主倒是正中下懷，暗自得意。
王母是凌月的母后，自然知曉凌月的心意，她知曉凌月心悅上神軒牙，而只有天界皇族的女子才有資格與天界的上古上神系脈結(jié)為一體。
王母又問身旁的天帝，“這倒是應當，陛下您說呢？”
百鳴珂原本就是忘川畔的彼岸花，紅色是曼珠沙華，白色是曼珠羅華，都是她。
忘川是與這天界截然不同的地方，奈橋上走過的人都會驚嘆于她生長的妖艷異常，直到一日觀音見到她，問她愿不愿意做一株凈花，她望著血黃色的河水和那些走過奈何橋的人們，點了點頭。
這六界愛恨嗔癡，大概只有天界才是無愛無欲的地方……
觀音將她帶回天界后，天帝見她慧性極高，賜以霽華宮主，意為風光霽月，掌管天上一切花草精靈。
只是沒有想到她如此辜負栽培，觸犯天條。
面對天上人間的眾怒，不得不將她關上了幾百年……只是這霽華宮主的位子她是斷不能再當下去了。
天帝嘆了口氣，他一直把百鳴珂當做女兒一般對待，如今也許是看到她已經(jīng)心不在此，便同意了她的請求。
“準吧?！?p> 這一場壽宴上，百鳴珂坐在角落里，歌舞升平，卻與她毫無關系。
恍惚間，當一身素雅的藍裙經(jīng)過她的眼中時，百鳴珂就知道她來了——宴兮。
還是那樣的儒雅謙卑，溫柔素潔，宴兮就像是水澤一般的女子。
百鳴珂看著宴兮和云逸為王母獻禮，但宴兮未察覺到百鳴珂。
百鳴珂心想：也好，如今自己還有什么臉面去見她，只待宴會結(jié)束后悄然離席就好。
（霽華宮）
宴會畢，眾人散去，百鳴珂回到霽華宮。
沒走幾步，驀然，一陣幽怨的玉笛聲回蕩其間。
百鳴珂僵住了身子，天旋地轉(zhuǎn)，翻江倒海。
這是他的玉笛聲，上古上神軒牙。
與此同時也有一個人悄然而至霽華宮。
宴兮循著玉笛聲穿至霽華宮的山石……
“果然是你，許久未見，你來這霽華宮所謂何事？”
“宴兮仙子別來無恙。”
如刀似劍的眉眼，泠然之氣蕩然其間，白赭色衣擺飄袂，玲瓏玉笛持在手間，上古上神所到之地，周身都無一生靈氣息。
“呵，我當是為了什么，你是為了鳴珂來的吧？你雖是至高無上的神，可我照樣要為鳴珂殺了你這薄情寡義之人，哪怕用盡我畢生修為！”
軒牙垂下眼簾未說話，他將手覆蓋在胸口之上，胸口里似乎有什么感應著，那是一顆小而熾烈，滾動而有光芒的彼岸心。
當日他取下這顆彼岸心的時候，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會為了百鳴珂那無比震驚不可置信的眼神而痛心。
他的神族從來就是無心的神族，每逢七百萬年就會遭遇一次元神俱裂的大劫，他們神族從第一長老開始為了續(xù)命就與天界的皇族結(jié)成世代姻緣，只有得到天界的庇佑才能渡過天劫成為真正的上古上神。
但他不信命由天定，他苦心尋找地獄之花曼珠沙華，傳聞曼珠沙華變色之時的花芯心便可化作彼岸心成為天地萬物之上的靈藥，只要得到彼岸心他便可續(xù)萬世的命。
他也找到了已經(jīng)在天界的百鳴珂，只是那時的她已經(jīng)被觀音封了禁忌成為了一朵凈花，他設計接近她，騙她修煉《宥宓心經(jīng)》為他渡劫，實際是為了讓她在修煉中沖破觀音的封印。但《宥宓心經(jīng)》害她魔性大發(fā)，她打翻了幽靈墉放出金矜獸，便也毀了霽華宮。在她入魔掙扎之時，他取下了她的彼岸心……
他以為他并不愛她，他以為他只是想要一顆心而已，卻沒有想到她失去了心便失去了千年的修為。
曼珠沙華沖破了觀音大士封鎖的禁忌，她便是不再是神，縱使有著仙氣，她也是天界不能容納的妖孽，是他將百鳴珂從天界風光霽月的上神置于與天界對立的境地。
“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定不會還分毫?！避幯缹ρ缳庹f道，閉上雙目。
“造成今日鳴珂如此局面，都是拜你所賜，今日我便為她雪恥！”
話落，宴兮也未留分毫情面，持劍直擊軒牙的心脈。
“宴兮住手！”
百鳴珂不知何時出現(xiàn)，卻是硬生生的替軒牙擋了這一劍。
“嗯……”百鳴珂悶聲退后，衣袂揚起。
軒牙扶住百鳴珂的腰間，皺眉慍道：“你何必……”
百鳴珂的肩頭刺痛，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衣襟，她一只手拔出長劍。
長劍帶力，宴兮往后退了幾步，“鳴珂……”
百鳴珂推開扶著她的軒牙，那張曾在她眼里好看的如同世間繁花似錦的臉，如今已經(jīng)陌生了不是嗎？
百鳴珂忍住肩上的疼痛，眼里涼薄地說道：“軒牙，你還是欠我，這一世，余下的一世，你都還不清了。”
“我已沒有彼岸心了，如今你從我身上已經(jīng)得不到任何好處了，曾經(jīng)的恩怨我全部作廢，唯一期望的就是你永遠消失在我的眼前?！?p> 軒牙皺起眉頭，似乎想說些什么。
百鳴珂看到軒牙的眼眸中生出悲涼。
他想對我說些什么呢？
罷了，何苦自作多情。
百鳴珂永遠不能忘記五百年前她被剮了心的那日，拖著殘倦的身子去長音殿尋軒牙，因為她始終無法相信是軒牙親手傷害了她，可雪上加霜的是，她竟在長音殿隔著合窗看見了床榻之上糾纏的兩人，那兩人她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是天宮高高在上的凌月公主和天界高高在上的軒牙上神……
收起思緒，百鳴珂轉(zhuǎn)過身去，對自責不已的宴兮說道:“你不要怪他，是我不該動了情，亂了心，今后我想去人間看看那里是什么樣子，這霽華宮就交由你來打理吧。”
說罷，百鳴珂往后退去，轉(zhuǎn)身消散在兩人面前。
宴兮看著離去的百鳴珂，天意難料，難道她們?nèi)齻€就要就此分離了嗎？
假山后的凌月暗自看著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她知道百鳴珂與軒牙之間的恩怨，看到百鳴珂與軒牙形同陌路卻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得意，只因為軒牙的眼中的悲戚。
凌月透過那悲戚，想起了最初的時光。
落霞崖緣起，她便知道了軒牙神族與天界的淵源，她便也常常跑去長音殿找著各種理由見他。
那時的她歡喜地捧著綠玉瓶子到長音殿，看著長音殿上閉目凝神的軒牙，嬌憨地說道：“天南山觀音大士前些日子從忘川帶了一個頗有靈氣的人物回來，父皇十分器重她，母后也差人為她修繕了一座霽華殿宇，她日后便掌管天界的花草精靈。這紅凝香枝子便是霽華新上任的宮主培育的新品種，天宮里的人都討著去要，我就托鳳兮姑姑給我留了一株，想著長音殿漫漫荒寂，能給你點綴……你，可莫要拒絕了?！?p> 軒牙微微抬起眼，看向座下捧著花枝的凌月，那花枝影影綽綽，紅香流連。
凌月那時候并不知道，軒牙就是在苦心尋找承載著彼岸心的百鳴珂，凌月躡手躡腳地將紅凝香枝子放在書案之上，慌亂低頭。
軒牙看著眼前的影綽花枝，心中全是設計接近百鳴珂的織線。
“多謝?！避幯缆渎?。
凌月抬起頭，露出欣然笑容。
“過些時日，我要進階仙法，不懂的功課我可……能來問你？”凌月悄悄扯著袖口問道。
軒牙看向凌月的眼眸，淡淡說道：“那日你過來就好?！?p> 紅凝香枝子盛放到極致，凝香吐露，融溺于長音殿的長風之中。
長音殿外，凌月捧著功課卷本小跑而來，長音仙侍連忙說道：“公主來的不巧，上神不在殿內(nèi)?！?p> “哦，上神哪去了？”
“上神去了霽華宮?！?p> 這一日以后，凌月每每再去找軒牙，長音仙侍便告知他在霽華宮。
終于一日，凌月再見軒牙的時候，軒牙正看著書案之上的紅凝香枝子起笑。
“上神?！绷柙乱姷?。
“哦，你來了。”軒牙收起淡笑看向凌月。
“要問什么功課？”
凌月說道：“功課已經(jīng)做完了?！?p> “那便好?！避幯佬牟辉谘傻卣f道。
見凌月還留在原地，軒牙問道：“可還有事？”
凌月躊躇說道：“嗯……聽聞近日上神常去霽華宮中，可是又出了什么新的品種？”
軒牙想起百鳴珂，說道：“是，她總會調(diào)養(yǎng)出許多稀奇的東西。”
軒牙提起那個她，言語之間已經(jīng)頗有不同，凌月急切說道：“能有多稀奇，可稀奇得過千雪山千年一開的雪巨蓮？”
軒牙說道：“雪巨蓮千年才開，有起死回生之效，自然稀奇。但荒蕪之境萬年才結(jié)一次琳瑯果的玲瑯樹，且這萬年也是可遇不可求，她竟然也鬧著要栽一株在霽華?！?p> 軒牙說完，眼底流露出笑意。
“琳瑯果？”凌月不解地問道。
“不過是傳說，心屬之人吃下琳瑯果便可永結(jié)同心?！避幯勒f道。
吃下琳瑯果便可永結(jié)同心，凌月動心了。
荒蕪之境，窮兇極惡，修為之人若入了荒蕪之境，便會漸漸被吸干靈力，更不要說遇見變化無窮萬年結(jié)果的玲瑯樹。
凌月不顧一切闖入荒蕪之境，幻境深淵使她幾欲喪生，當她找到琳瑯樹的時候，卻并不是琳瑯樹結(jié)果的期年，她一狠心拔下了自己紫薇真身的紫薇瓣，紫薇靈力使琳瑯樹開遍琳瑯花，結(jié)出萬年一顆的琳瑯果。
當凌月帶著琳瑯果欣喜地跑到長音殿的時候，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見百鳴珂的樣子。
長音仙侍說道：“公主可是來找上神的？”
“正是?！?p> 長音仙侍說道：“霽華宮主也在?！?p> 凌月捧著琳瑯果，小心翼翼地走進長音殿內(nèi)，長音殿的風鈴一串串的飄響，她看見影影綽綽的紅凝香枝子映著百鳴珂明艷的眼眸。
軒牙拿著眉筆在百鳴珂眉間細細勾勒，百鳴珂輕輕打住軒牙的手腕說道：“你可是把我畫成了一個大妖怪？”
軒牙笑著說道：“若是妖怪，也是極動人的妖怪。”
凌月這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怨憤，琳瑯果在凌月奪殿門而出的那一刻落在地上滾碌。
凌月從軒牙眼中的悲戚收起了回憶。
凌月心下默念：百鳴珂，禍皆由你而起。即便你去人間，我也放不過你。
紫薇靈力起，凌月遁身消散。
軒牙似乎感應到什么，看向假山之后，心下一沉，也持笛揮手離去。
“你！”宴兮看著軒牙離去。
塵埃落定，宴兮也只好不再糾纏，便也暫且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