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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塵飛

第二章 倒了八百輩子的霉

陌上塵飛 第一扁鵲 3944 2020-07-24 06:18:52

  窗外,一陣嘰嘰啾啾的鳥啼把我瞬間吵醒。

  我睜開惺忪的雙眼,明亮的晨光從南面敞開的窗外像學(xué)生一樣向我撲過來,我感覺有點親切,有點暈眩,急忙閉了閉眼睛。

  怎么回事?

  我似乎沒有躺在家里的床上吶,我究竟在哪里?

  頭有點重,身子也有點沉,上下兩層眼睛皮似乎睜開也不大容易。

  緩了一口氣,我慢慢地積蓄著力氣。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躺在病房里,四周靜悄悄的。

  我環(huán)視著室內(nèi),病床、椅子、手臂上的吊液……不錯,一點都不錯,這是病房!

  我轉(zhuǎn)動著眼珠,努力去想發(fā)生過些什么,我怎么會住在醫(yī)院,怎么會吊液?我不是在班上給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們上課嗎?

  我拼命地想啊想啊,可除了想起好像不久前在班上上課的事情之外,就再也不能從腦子里搜索出一星半點的有用信息了。我想從床上爬起來,竟沒有成功,再試試依然如故。

  我只感覺頭有點沉重,不過很清醒。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也許我輕微的嘆氣聲驚動了同室病友,北床上半躺著的一位先生對我說:“楚老師,醒啦?你在醫(yī)院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啊。你姐姐出去打早飯了,馬上就會回來?!?p>  躺了一個星期!天啊,怎么會?

  難道、難道我竟然病到了如此嚴(yán)重地步嗎?

  我呆呆地望著病友,臉上充滿疑惑。

  也許看出我精神尚好吧,病友向我笑笑,解釋道:“我們同一天到的濱江市人民醫(yī)院,我的情況比你好得多。這一星期來啊,你一直昏迷不醒,嘴里老嘀咕著學(xué)生啊老師啊什么的,可把你家人、領(lǐng)導(dǎo)、同事還有學(xué)生擔(dān)心夠了?!?p>  大概是因為看我還有些不明白吧,他又耐心地作了些補充:“據(jù)送你來的老師說,那天你跌倒在課堂上,前額撞地后就人事不醒,也許你不記得了。”

  我仰望著雪白的病房頂部,開始仔細地回想。

  然而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地去回憶,卻怎么也捕捉不到任何東西,大腦里依然一片空白。

  想想剛剛努力爬起的失敗以及由此感覺到的大腦的沉重,再看看高高懸掛在頭頂?shù)牡跻?,我相信了病友的話?p>  我向他淡淡地笑了笑:“謝謝你?!蓖A送?,我繼續(xù)問:“你貴姓?對了,你住院看什么病?”

  他干脆坐了起來,倚在病床上,把頭調(diào)轉(zhuǎn)過來正對著我:“免貴免貴,我姓胡,胡漢三的胡,叫胡斐,朋友們尊我‘土匪’,哈哈。你看我有多大年紀(jì)?”

  幽默的語言不僅讓我“呵呵”笑出了聲,也頓使我對他刮目相看。

  我并不在意他的答非所問,我開始仔細端詳起他的臉:棱角分明,皮膚是很健康的那種淺棕色;鼻唇溝的深淺正好,兩邊的胡須刮得很干凈,泛出淡淡的青色;兩條眉毛濃密,單眼皮大眼睛略帶著幽默詼諧;還有那種僅僅屬于成功男人才有的特殊的微笑,淺淺地掛在嘴角,自信而低調(diào)。

  他長相雖然不是那種徹頭徹尾的英俊瀟灑,卻是別有一種迷人的味道。

  有種親近而喜悅的感覺從心底迅速升起,他真像九六屆畢業(yè)生我班體育科代表杜飛虎啊,他在今年市中學(xué)生春季田徑運動會上打破了初中男子3000米長跑紀(jì)錄。

  我注視著病友眼睛,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壞笑著說:“真是一個帥男,好像……”吊足了他的胃口,等了足有30秒才交代下文:“我的小弟!”

  “哈哈哈”,“哈哈哈”,他連笑了幾聲,一個勁地用手擦眼淚:“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我一頭霧水,什么跟什么啊,我的幽默技巧居然這么厲害?

  他連忙向我解釋:“我住院也是大腦問題,不過與你不同,我是天生的。據(jù)專家說,里面有個什么地方血管長得太豐富,擠壓了其它神經(jīng),導(dǎo)致經(jīng)?;杳缘?。要根除,只有打開顱腔把里面那塊切除。做手術(shù)已經(jīng)有五六天,我老婆老是說我手術(shù)成功了,還說我變得年輕了,我不信。聽了你的這句話,唔,我信啦?!?p>  他指著自己的額頭繼續(xù)對我說:“你看,面皮重新縫起后,臉上的皺紋全沒了,當(dāng)然年輕得可以做你的小弟了,其實今年我35歲,比你還要大七八歲呢。要年輕,下回再縫縫面皮,我終于找到永遠年輕的‘長帥不老藥’啰!”

  他夸張地捋了捋自己的臉,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坐在南床邊椅子上的那位小伙子笑得手中的書都“啪”的一聲落到水泥地上。

  在他彎腰拾起書準(zhǔn)備重新走進書中時,我問:“什么書???”

  他抬起頭看我一眼:“《多情劍客無情劍》,古龍的。”

  哇,武俠小說,我喜歡,古龍的,我更喜歡,就喜歡他用優(yōu)美詩意的語言演繹聰明睿智,雕琢蜜意豪情,經(jīng)營波瀾迭起,創(chuàng)設(shè)新奇結(jié)局。

  “借我看看,行吧?”

  他好像猶豫了片刻,爽快地說:“不過現(xiàn)在不行,你剛剛醒過來,需要休息。等你出院了,給你帶回去看吧。反正這種書我看了就不會再看第二遍了。”

  北床那邊傳來“土匪”的聲音:“是啊,我的小老哥,身體還未康復(fù),同志尚需休息。否則你家老姐發(fā)現(xiàn)可要‘贊美’我們一頓了?!?p>  “肯定要‘贊美’的了!”

  真是擔(dān)心什么發(fā)生什么,還沒見姐姐的人影兒,就先聽見了她那熟悉又親切的大嗓門。

  病房門輕輕地開了,姐姐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她手中拎著一只保溫瓶,放在我病床東邊的床頭柜上,然后站在那里,滿眼歡喜地望著我:“明溪,你醒啦?可把我擔(dān)心死了!”說罷,她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凝視著她,姐姐看起來更蒼白、更衰老了,大大的眼睛里充滿著壓抑不住的驚喜。

  見此一幕,我心里竟然也有些難過,只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別擔(dān)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嗎?”

  姐姐眼睛張大了,溫情地看著我。

  然后,她手指顫抖地?fù)崦业拿骖a,囁嚅而珍愛地說:“明溪,明溪,你、你……你真的好了?”

  很奇怪,沐浴在姐姐柔和的目光里,我總有一種躺在慈母懷里的錯覺。

  也許因為母親去世早的緣故吧,在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母親撒手人寰,也許是因為我們姐弟倆年齡相差懸殊吧,姐姐已將近五十,而我才只有二十九歲。

  “現(xiàn)在只是有點暈,你放心,兄弟身體好著呢!”我安慰著擔(dān)心的姐姐。

  在我床邊坐了下來,抓住我在被子外邊的手叫著:“哦,明溪,你把我嚇?biāo)懒?,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說胡話,哦,現(xiàn)在好了,謝謝老天!”

  她興奮地擰開保溫瓶蓋,又要笑又要哭地大聲說:“你一定餓了!一個星期來,你什么都沒吃,只喝一點牛奶和水,把我們都急死了!來,我喂你喝魚湯,你最喜歡的!”

  一提到餓字,我突然感覺到肚子里的空城計正唱得酣暢淋漓、地覆天翻呢。

  我夸張地張大嘴巴,又作了一個狼吞虎咽的假動作逗著姐姐:“快點吧,魚湯的香味已經(jīng)把我肚子里的餓蟲攪得大鬧天宮了!”

  姐姐瞄了我一眼,張開嘴巴想說什么,卻只是用手抿著嘴忍不住“撲哧”笑了兩聲,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只是一匙一匙地往我嘴里送噴香的魚湯。

  湯喝完了,我又吃了兩只油煎燒餅,最后接過姐姐遞過來的餐巾紙揩了揩嘴巴,用雙手摩挲著肚皮,心滿意足地連哼幾聲:“好久吃不到這么飽了,不說謝謝了,啊?!?p>  姐姐起身整理保溫瓶,淡淡的笑意中帶著幾分嚴(yán)肅:“正經(jīng)些,還老師呢。注意休息,別老是嬉皮笑臉得講個不停。我走了啊,明天再來?!?p>  “你不在這陪我?”對一直關(guān)心著我的姐姐,我總有一種依戀。

  “這幾天飛霞照顧著你。你們可要好好相處?。 ?p>  飛霞照顧我?可能嗎?我不知道姐姐怎么走出病房的,只是木然地望著雪白的病房頂。

  九三年結(jié)婚以來,我們盡管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同床異夢,形同陌路。

  尤其這半年多來,我一直在外面小吃店吃飯,除了燒餅油條就是面條餛飩,除了面條餛飩就是燒餅油條。我不想在家里吃,不愿意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

  也許用她的話來說就叫做緣盡了吧,或者就是遇見你是我一生的痛,倒了八百輩子的霉。

  我把目光從屋頂調(diào)向墻壁,再落在窗外那棵森郁的雪松上,想起了那句經(jīng)典: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查房時間到了。

  走進病房的先后有三人:穿白大褂的男醫(yī)師、戴白色帽子的女護士、一身藍色連衣裙的飛霞。男醫(yī)師左胸別著一個寫著“宮璽”的牌子,他帶著讓人沉靜的職業(yè)笑容問我:“你好嗎?感覺如何?”

  我把剎那間見到妻子飛霞而迅速膨脹的厭惡與不滿趕到最隱蔽的角落,禮貌性地仰起頭,讓臉上的笑容鋪展得更自然更燦爛:“宮醫(yī)師,謝謝你,很好。對了,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重新站在講臺上一展風(fēng)采?。俊?p>  宮醫(yī)師沒有正面答復(fù)我,慢條斯理地淡淡說了一句:“好好休息,身體復(fù)員后再說吧?!?p>  護士小姐一邊把體溫計放進我嘴里,一邊從托盤里拿出幾種藥片吩咐我:“每種藥片各一片,每頓三片,一天三次?!?p>  查房醫(yī)生出去了,我盡量用平靜又柔和的語調(diào)與站在我床前的飛霞對話:“你來了?這幾天辛苦了!”

  “辛什么苦,做老媽子的命罷了?!笨戳艘谎鬯恋墓献幽樕纤坪鯏D出的笑容,聽著她毫無遮攔的聲音,腦袋好像有些暈眩,心中驀然升起絲絲縷縷的酸苦,我即刻拉回目光投向刺眼的窗外。

  盡管臉上依舊掛著笑意,可是我知道那是我胡亂涂抹在畫布上的顏料。

  大概十點左右吧,父親來了。父親還有三年就八十歲了,頭上沒有多少黑頭發(fā),精神似乎一天不比一天。一見到他,我就說:“爸爸,你怎么來了?就在家息著唄,我沒什么啊?!?p>  紅旗鄉(xiāng)距離濱江市二十多里,而且要走六七里的石子路,我是真為老父親擔(dān)心啊。

  從小到大,我總是讓父親擔(dān)心,學(xué)習(xí)、工作、結(jié)婚、家庭,就像現(xiàn)在躺在病床讓父親牽掛。唉,什么時候我來牽掛老父親呢!

  “沒什么?沒什么你怎么倒在課堂?沒什么你怎么七天昏睡病床?沒什么你怎么面黃肌瘦?”父親瞪大眼睛望著我,長長的眉毛仿佛豎立起來了,聲音明顯地顫動著。

  父親吸了一口氣,把臉調(diào)向坐在我旁邊椅子上的飛霞:“飛霞啊,你知道他為什么跌下來嗎?是因為營養(yǎng)失調(diào)啊?!?p>  我知道老實父親的個性,他說話做事都是巷子里抬木頭——直來直去,從來不會講什么方法更不懂什么藝術(shù),他在直接批評媳婦沒有照料好他寶貝兒子呢。

  我害怕引起妻子的反感,給陌生人好戲看,半開玩笑半埋怨地?fù)屵^話頭:“爸爸,你省省吧,你知道我身體一直弱,小時候,你干嗎不多補補我呢。再說,我現(xiàn)在不是蠻好嗎?”

  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在瞬間化成了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奔流而去。

  我看到了飛霞秀美臉蛋拉長得沒有了一絲笑意,冷若秋霜寒氣逼人。

  她迅速站起身,跑向南邊,緊靠著窗子,嘴里大聲嚷著“熱死了,熱死了,熱死了”。其實我知道,盡管今天已經(jīng)是七月二日,昨天剛剛下過暴雨,天氣涼爽一點也不熱,更何況病房有空調(diào)呢。

  我只感覺到掌心發(fā)熱,飛霞的話宛若一枚呼嘯而來的石子,將我五臟六腑擊打得又疼又痛。

  我臉上依然掛著笑容,我可以說什么,我又能夠說什么!

  父親還說了一些什么我沒有記住,當(dāng)意識到他早已離開的時候,我只看到飛霞仍舊站在窗前,側(cè)面露出的半邊臉肌肉僵硬,很顯然還沉浸在煩躁與怒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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