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姜紹通過站隊保守派勸說姜維率軍返回漢中防守,效果不大。
沒有姜紹旗幟鮮明為大將軍的方略打前鋒,自然有其他人打赤膊沖鋒在前頭。
主簿李簡就當眾高調(diào)闡述了大將軍“誘敵深入”“內(nèi)外夾擊”“疲敵殲敵”的漢中防守戰(zhàn)略高明之處,他還與參軍來忠辯論起來,列出了沓中大軍不能返回漢中的若干理由:
一是沓中經(jīng)營不易,乃是大軍久駐之所,焉能不戰(zhàn)而棄;二是大將軍已向朝廷請求增兵漢中,而漢中諸城早有防備、堅壁清野,可謂固若金湯;三是魏軍不僅會攻漢中,還可能攻武都、陰平,入蜀的道路也不止經(jīng)漢中一條,大軍留在沓中,能夠牽制隴右之敵,也是在護衛(wèi)蜀地;四是······
一番辯論下來,保守派隱隱有被李簡等人壓制的勢頭。
大將軍姜維隨后也表態(tài),強調(diào)主簿李簡等人的言論頗合兵家制勝之道,沓中大軍暫時沒有返回漢中的計劃,各部兵馬必須嚴守軍紀,安撫軍心,有序做好出兵的準備,不可違令妄動。
會后跟著諸人魚貫走出堂門的姜紹抬頭望著天上刺眼的太陽,深深皺起了眉頭。
沒了姜紹打頭陣,大將軍一樣能夠力排眾議;而沒了大將軍的信重,姜紹頓時感覺少了一座實實在在的靠山。
但遵循大將軍的決策,為亡國邊緣的軍事冒險推波助瀾,這代價未必也太大了吧。
個人在歷史面前的無力感,讓陽光下的姜紹遍體生寒,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
姜紹病了。
對外宣稱感染風寒的他連續(xù)多日都沒有踏出過房門,房內(nèi)彌漫著一股湯藥的味道。
若是以往,“病三郎”病了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放在這些日子以來忙忙碌碌、樂此不疲的姜紹身上,就有些反常了。
侯猛、徐遵、范周等下屬都有前來探視,但都沒探明白這姜校尉病癥的根源。
中軍沒再找他參加軍議,他也沒按時上交《御敵策》,在大將軍姜維堅持執(zhí)行自己軍事計劃的同時,此前在軍中地位迅速上升的姜紹似乎一日之間又跌回到了谷底,被冷藏起來了。
倒是大將軍主簿李簡來過一次,名為探病的他給姜紹留下了一些邸報。
李簡年過四旬,南安人氏,相貌清癯,顴骨在長臉上像是一面峭壁突出來的兩塊巖石,他雖是文官,卻有著統(tǒng)軍將領(lǐng)的氣質(zhì),身手矯健,步伐沉穩(wěn),當日軍議上略帶沙啞的聲音和有條不紊的辯論給姜紹留下了深刻印象。
延熙十七年,身為魏國狄道長的他暗中聯(lián)絡(luò)蜀漢,獻城投降,使得北伐漢軍輕易拿下狄道一縣。隨后漢軍趁勝進取,在襄武與魏軍激戰(zhàn),斬殺魏將徐質(zhì),獲得勝利。戰(zhàn)后姜維揮師再破河關(guān)、臨洮二城,遷徙三縣民眾入蜀。
李簡和夏侯霸一樣,都是因為魏國朝堂內(nèi)斗,懼禍投降蜀漢的邊境官員。而李簡身為涼人,熟悉雍涼地理風俗,加上自身出眾的才干,頗受大將軍姜維的信重,被委以大將軍主簿一職,參與到姜維中軍的核心決策。
姜紹在案幾后認真翻看這些邸報,這些邸報的時間、內(nèi)容不一,大致是這幾年時間里一些蜀漢朝堂的大臣上書、天子詔令,有人在這些抄寫后的邸報上做了若干標記和注釋。
透過這些枯燥晦澀的文字,姜紹慢慢地閉上眼睛,結(jié)合自己的后世知識,在腦海里重新呈現(xiàn)這些年蜀漢朝堂上的激蕩風波和洶涌暗流。
如今的蜀漢朝堂上,宰輔大臣已經(jīng)不再如諸葛丞相時期那樣權(quán)傾內(nèi)外,不受拘束的皇權(quán)迅速膨脹,成為了凌駕朝堂諸多文武的絕對權(quán)威。
大將軍、錄尚書事姜維,尚書令樊建,侍中、尚書仆射張紹,輔國大將軍、平尚書事董厥,衛(wèi)將軍、平尚書事諸葛瞻、中常侍黃皓、秘書令郤正······
外戚、宦官、文臣、武將、勛貴之后共同組成了蜀漢朝廷的中樞,他們相互牽制,相互配合,使得深居宮中的天子能夠垂拱而治、至高無上,而大宦官黃皓就是皇權(quán)私下的代言人,他依仗皇權(quán)在群臣之間游刃有余,在朝廷內(nèi)外能夠肆意行使權(quán)力,在天子劉禪的充分信任乃至默許下,他變相地履行諸多蜀漢皇帝的職能。
名義上大將軍姜維是兼管內(nèi)外的大臣,但實際上羈旅讬國的他,手中權(quán)力局限于沓中屯田的軍隊中。
這種微妙的朝堂格局,看似平穩(wěn),實則存在著不小的政治隱患。在依托皇權(quán)的宦官勢力甚囂塵上的時候,累年攻戰(zhàn),功績不立的大將軍地位岌岌可危,段谷大敗后更是成了朝中眾矢之的,所幸還有曹魏這個敵國外患在,姜維才能夠驚險度過那一場朝堂風波。
但是,朝堂上一經(jīng)爆發(fā)的權(quán)力爭斗,又怎么可能自動消弭。
姜紹猜測,這文字間沒有告訴他的朝堂兇險。
景耀元年,返回成都復(fù)拜大將軍的姜維準時發(fā)難還擊。彈劾中常侍黃皓的上書開始出現(xiàn),姜維更是在君臣單獨奏對的時候,強烈要求天子誅殺宦官黃皓。
說到言辭激烈處,白發(fā)蒼蒼的姜維離席下拜,口誦諸葛丞相《出師表》中“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一段,涕泗橫流。
天子劉禪仿佛也被《出師表》觸及到內(nèi)心那塊柔軟一樣,跟著感慨落淚,親自離席攙扶大將軍,君臣二人相對而泣。
可惜,事后這位皇帝從小當?shù)嚼系膭⒍U擦干眼淚,輕飄飄地拋出一句“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讓姜維臉色大變,遍體生寒。
當日的君臣奏對無疾而終,一路走出宮門的姜維汗流浹背、如臨大敵,而彈劾黃皓的上書隨后也憑空消失了,樊建、張紹、董厥等中樞大臣像是不知情般絕口不提這一樁事情。
心事重重、憂懼不安的姜維不敢再留在這座危機四伏的成都城。他以邊境戰(zhàn)事為由向天子上書辭行,成都朝廷準允了,天子劉禪還十分體恤臣下,派遣黃皓給大將軍踐行陳謝,以天子之尊居中調(diào)停,試圖化解大將軍姜維和黃皓之間的齟齬。
姜維見狀也順勢下坡,表面上與黃皓化解了矛盾,并有意避敵鋒芒,再次上書請求率軍前往沓中種麥,擺出了一副遠離朝堂的退讓姿態(tài)。
蜀漢朝廷同意了大將軍的請求,一場政治風波由此平息。
但這些年,朝堂上“倒姜”力量暗流洶涌,權(quán)勢愈發(fā)膨脹的黃皓等人已經(jīng)按捺不住,準備在背后對大將軍姜維下手······
用腦過度的姜紹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仰著頭慢慢活動起自己的骨骼,長時間埋首案牘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了“咯咯”的聲音。
從面前有限的文字上來看,現(xiàn)下的中樞大臣、朝野輿論都對大將軍姜維十分不利。
尤其是輔國大將軍董厥、衛(wèi)將軍諸葛瞻,他們未必與宦官黃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但是從他們的上書中,都明確表態(tài)反對大將軍姜維的窮兵黷武。
甚至乎一些有心人的奏章還將蜀漢一些“國勢日衰”的現(xiàn)象與大將軍姜維“連年征戰(zhàn)”的北伐聯(lián)系起來,把國內(nèi)的種種弊病往姜維身上引,隱隱將一頂“禍國殃民”大帽子扣到了大將軍的頭上。
姜紹突然有些心酸,他有些同情這個被架到火爐上烤卻依然要強的父親了。
老頭子或許是想要冒險一搏,建立大功來挽回政治上的頹勢;又或許是想借助敵國大軍的壓力,來穩(wěn)固自己軍中的地位,讓安于現(xiàn)狀的成都君臣重新認識到“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的必然性;也許他在想好不容易避禍沓中,率軍回防漢中猶如自投羅網(wǎng),擋得住魏國的明槍,卻避不開背后朝堂的暗箭······
姜紹嘗試揣測了姜維此時內(nèi)心深處可能存在的各種心思,最后想得頭腦發(fā)脹,選擇放棄了。
大將軍后續(xù)作何謀劃他不知道,但率軍留駐沓中是心意已決,九牛拉不回,而他讓站錯隊的自己看到這些標注過的邸報,內(nèi)中深意耐人尋味。
或許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管中窺豹的自己,別再杞人憂天,自己擔憂的事情他都已經(jīng)通盤考慮、權(quán)衡得失過了,擁護中軍的決策才是最明確的選擇。
而這也是他再給姜紹的一次機會。
放下手臂的姜紹嘆了一口氣,將案上的邸報推到一邊,拿起了他的離題作文,注目凝視上面的一段“忤逆”的文字。
“敗于功者,貪功者也;死于利者,窮利者也。自古未有權(quán)臣在內(nèi),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觀之,大人禍且不免,況欲成功乎!”
注:《華陽國志》:維惡黃皓恣擅,啟后主欲殺之。后主曰:“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維見皓枝附葉連,懼於失言,遜辭而出。后主敕皓詣維陳謝。維說皓求沓中種麥,以避內(nèi)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