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配合醫(yī)師接受治療,按時進(jìn)食調(diào)整睡眠,服用醫(yī)師開的各種藥丸,調(diào)整狀態(tài)和情緒,各方面開始有所好轉(zhuǎn),短暫失憶的癥狀發(fā)作的頻率雖有所減輕,但每次發(fā)作時情緒舉止仍十分激動,有時徹夜不見好轉(zhuǎn),因什么都不記得,她的警惕心變的異常強(qiáng)烈,只能用鎮(zhèn)靜劑讓她陷入沉睡。醫(yī)師解釋,她的記憶之所以出現(xiàn)故障,是因為受了一定的刺激,身體上或心理上受到刺激,需得她自己克服。
醫(yī)師每天與她進(jìn)行談話,試圖從她的話語中尋到原因,但醫(yī)師發(fā)現(xiàn),她的思維非常強(qiáng)大,不會被人帶著走,每次的試探會被她無形中引到別處去,所以導(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醫(yī)師沒有從她身上詢問出任何,反而她得知了許多醫(yī)師的狀況,知道醫(yī)師有兩個孩子,正在讀大學(xué),妻子在高校任教,名字叫Mandy,澳大利亞人,與醫(yī)師是大學(xué)同學(xué),還知道醫(yī)師童年時,偷偷在倉庫養(yǎng)了一只黑貓,是街邊撿來的流浪貓,缺少一只耳朵,尾巴也是斷的,眼睛是綠色的,通體黝黑,但還未來得及取名,就因誤服鼠藥死掉了,最后將它埋在了庭院里的那顆梧桐樹下。
還有許多幼年趣事,她知道的不少,但醫(yī)師對她的了解,也只限于是個父母雙亡心理患有疾病的患者,其他什么都不了解,也就無從下手,這讓醫(yī)師感到頭疼,只能去找一池,從他那里了解大致。
她看見窗外的樹葉漸漸抽出枝芽,從蒼翠變成墨綠,一層層的熱浪涌動,已是炎炎夏日。一池一直守在她身旁,未曾出過遠(yuǎn)門,她偶爾聽得一池接電話時推掉許多行程,只說有事無法出門。她在床上側(cè)身躺著,一手緊緊抓著枕頭的一角,眼淚流的無知無覺,直等淚水干涸在臉上,感到蝕痛才知自己在哭泣。
她摸黑到一池的房間,在他身邊躺下來。一池被嚇得不輕,那件事過后,他不敢再觸碰她,害怕她再次崩潰,于是看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這一幕時,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她極快的縮進(jìn)了他懷里,將額頭抵在了他的胸口。
他赤著上身,感到她濕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胸膛上,略微感到暈眩。迅速冷靜下來,張口欲說些什么,卻見她抬起原本縮在他懷中的腦袋,一張臉在暗中貼近,唇上傳來柔軟溫?zé)帷?p> 他一時怔愣,沒有想到她會如此。但并不容他多想。她很瘦,感覺像是一只絨毛貓布偶,輕的讓他惶恐,仿佛一捏就會碎。她的頭發(fā)很長,從耳側(cè)滑下來垂在他的頸窩處,微微晃動讓他感到輕癢。
暗中盯著他,眼睛里瑩著亮亮的一點。他心頭突然一痛,喉嚨仿佛被人扼住,有了沉默的哽咽感,酸澀疼痛??粗哪橗?,輕聲說,你很虛弱。隨后在她額頭輕吻一下,欲躺下去,她卻先一步環(huán)上了他的脖子,將他拉低幾分,再一次親吻他。
他被她眼中的光打敗。
外面的夜似乎更黑了,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微微的風(fēng)聲,卷著熱浪從窗外吹了進(jìn)來,帶著室內(nèi)的氣流涌動,將她額前和鬢間的發(fā)全部染濕,粘膩在皮膚上,灼的她沉悶煩躁。翻身摸到床頭柜上的空調(diào)遙控器,卻被一池手快的搶走,她一口氣堵在胸口,欲開口罵他,卻見他變魔術(shù)一般手中多了一把折扇,微涼的風(fēng)撲向她。
她閉了嘴,重又躺下,閉上眼,感到他伸手將自己額前粘膩的發(fā)絲撥開,濕熱的皮膚裸露出來,汗水很快被吹干。煩躁感減輕,慢慢地陷入沉睡。
她最終還是面對了現(xiàn)實,自己的結(jié)只有自己去解開。開始漸漸地好轉(zhuǎn),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只發(fā)作了一次,生活也慢慢恢復(fù)往常,重新開始接單裁衣。她接受了這樣的生活,眼下的一切并沒有什么不好。
兩年后的盛夏,炎熱午后,她坐在秋千上,一池在身后推她,蕩的非常高,后背幾乎與地面平行。再次落下時,一池抓住秋千繩,秋千停止動蕩。他俯下身,從她身后環(huán)住她的脖子,一只小巧精致的紅色絲絨盒子出現(xiàn)在她眼前,打開,里面是一枚戒指,式樣簡單,鑲嵌著一顆鉆。
她對首飾之類的并沒有什么興趣,平日從不買來裝扮自己,全身上下不戴任何飾品,連對簡單的耳飾都沒有,素的近乎土氣,但盡管如此,她還是一眼看出這枚戒指很昂貴,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一池取出戒指,拉過她的右手,將戒指套上她的無名指,然后在她耳邊輕聲說,阿辭,我們結(jié)婚吧。
這是他的求婚方式,直白且簡潔。
她看著自己手上的戒指,鉆石閃閃發(fā)出耀眼光澤,刺的她眼角微微酸澀,抿了抿唇,說,好。
這就是她的一生了,在此刻被添上了一筆,徹底能夠展望到未來,過往的種種如電影片段一般迅速閃過,卻很快又慌慌散去了,最終定格在一幕,那是一池在螢火蟲的微光里慢慢俯下來的臉,是褪去了稚氣,一個成熟男子的臉。
一池的意思是大辦婚禮,婚紗全套都需訂制,但她覺得沒有必要大費(fèi)周章,婚禮只是一個形式,甚至可以不舉行婚禮,只領(lǐng)證即可。兩人協(xié)商,最后均有妥協(xié),婚禮從簡,婚紗去婚紗店挑選即可。
她有些審美異常,本就不是個與時共進(jìn)的人,穿著打扮上總與現(xiàn)世脫節(jié),穿著的許多都是母親的衣服,于是選婚紗的時候,只覺得每件都是一樣的,白色的長長的蓬蓬裙,跟歐洲中世紀(jì)的貴族女士穿的一般,實在看不出哪件更好看,只能讓一池來選。他選了一件長袖婚紗,裙擺很大,上面的銀色刺繡極為精致,拖尾長三米。
她在店員的幫助下試穿,提著裙擺走出試衣間,一池雙眼泛著光,微笑著走過來,說很美。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人有些恍神,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有一天穿上婚紗,連夢都沒有夢到過。如今這樣,一時竟覺得鏡中的人非常陌生,仿佛不是自己,但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沒有做夢。
胸腔覺得飽脹,心跳微微變快,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一池,淚水從眼角滑落。
一池并未言語,只是擦掉了她的眼淚,或許因為兩人太過相像,對對方知根知底,深知對方想法和感受,語言在他們之間顯得格外笨拙無用,于是很少對話,兩人都是,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卻可以做到形影不離,一般人或許無法理解這種相處方式,但它確實真實存在,一種匪夷所思的存在。
她開始明白,人的一生十分短暫,無法時時如愿,許多渴求的東西,到最后連存在過的足跡都沒有,仿佛都是一場空,連真實性都無法判斷,只能以一種試探的態(tài)度去面對,以免沉浸其中被擊敗。
世俗的人無法逃避眼下的一切,混混沌沌終日沉醉,如果能做到清醒,那么必須要面對相應(yīng)的痛苦,想要達(dá)到目的,總要付出點什么,從表面來看似乎是平等的,但實際上失去的總比得到的多,這讓人感到絕望,絕望讓人心中空蕩,于是想尋求能夠填補(bǔ)的辦法,幾乎所有人都將希望寄于他人身上,好似只有別人能夠給與,自己無法憑空制造能量,但這是一種賭博行為,若是贏,自然會皆大歡喜,若輸,幾乎可以要了人的命。這是貪圖別人所付出的代價。
她是一個感情十分匱乏的人,自父母死后,沒有人再真正的給予過她感情,以至于她對感情的反應(yīng)十分遲鈍,但最終卻還是因為感情淪落至這般境地,似乎人對感情無師自通,沒有人教也知道全身心付出,這是天性嗎。
他們?nèi)ヅ幕榧喺?,她穿著各種禮服,站在大海前微笑。一池自身后緊緊擁住她,下巴擱在她的肩上,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阿辭,我終于等到這一天,自我第一次夢見你,到現(xiàn)在,已過去十四年,如今我已三十歲。
是的,她也已經(jīng)二十五歲,雖說年輕,但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輩子。
我的母親就死在三十歲,而我的三十歲,終于娶到了自己所愛之人,老天并不是完全殘忍。阿辭,從今往后,我是你的在世間存活的理由,我們將攜手共度余生。
等準(zhǔn)備好一切婚禮時所需要的東西后,已經(jīng)入了初秋,婚禮訂在兩月后。一池接到電話,需要去墨西哥一趟。
婚后你想去哪里旅行,可有喜歡的地方。一池整理需要帶走的衣服,她在一旁幫忙,將衣服疊整齊,放進(jìn)行李箱里。
哪里都可以,若是你忙碌,可以不去旅行。她將他的剃須刀裝進(jìn)行李箱的一側(cè),輕聲回應(yīng)他。
不可,必須要去,常人有的我都會給你,你想想,可有一直想去的地方。他捧住她的臉,額頭抵著她的,柔聲說。
她垂眸思索片刻,說,那就去帕勞吧,想坐漁船,看看你走過的地方。
他再未言語,只微微笑,背著窗戶,臉龐略暗,卻依舊俊的另她心驚。略感心跳微快,轉(zhuǎn)身從衣柜里拿出那件為他專門做的大衣,已經(jīng)做好許久,一直未曾送出。親手為他穿上,還好合身,這貂絨若是改尺寸會很麻煩,要將所有針腳拆掉重來。
可是你親手所做。他摸著柔軟的絨說。
是,絨很好,冬天穿著不會冷,樣式是最簡潔的,你若不喜歡,我可以再做一件,按你喜歡的版型。
不,我很喜歡,若不是現(xiàn)在天氣還熱,我都想穿去墨西哥。
她輕笑一聲,幫他脫掉衣服,重新收起來。
深夜兩點的機(jī)票,一池堅持不讓她送,在玄關(guān)處緊緊擁抱她,手掌輕撫她的頭發(fā),輕聲說,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感到遠(yuǎn)行糟糕,一想到離開你身邊,感覺兩月時間太過漫長,已經(jīng)開始覺得難熬。
她將下巴放在他的肩頭,同樣擁住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只狐貍,說,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哪里都不去,你此行注意安全。
她什么都不能為他做,感到懊惱,深覺自己無能,只能給他這種最無用的言語。獨自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哭泣,胸膛里又開始犯空,莫名覺得心慌,似乎即將會發(fā)生什么,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入眠。
她夢到傾年,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她。
一個月后,她收到一封郵件,來自沈曼,內(nèi)容如下:
蘇青辭,我沒想到有一天還能再與你聯(lián)系,這并不是我所愿,只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傾年雙目失明,這源于那場車禍,他的顱內(nèi)有淤血,長久未清除壓迫視神經(jīng),眼角膜已壞死,需要盡快移植眼角膜,但他遲遲不肯接受手術(shù),我知道他是想見你,這些年他一直試圖與你聯(lián)系,但未曾做到,我沒有告訴他我知道你的聯(lián)系方式。他性格固執(zhí),若是見不到你,他必定不會手術(shù),我請求你,回國見他一面。
她在電腦前坐了一整夜,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發(fā)出的氤氳白光,房間里靜的能聽見墻壁上鐘表的聲音,一秒又一秒,時間在流逝,直到天漸漸明亮起來。
沒有出太陽,烏云從四面八方而來,最終聚集在一起,一場暴雨傾盆而下,瞬間將世間包裹,一時間耳邊全是劈里啪啦的雨聲,她寥寥的望著窗外,眼淚落的無知無覺,輕聲笑出聲,笑出濃濃的絕望來,渾身癱軟倒在地上,胸腔疼到像是再被凌遲,死死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為什么,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到底為什么,是哪里出了錯嗎,還是說早就注定會是這樣,應(yīng)該是了,注定好的。即便已被諸多事摧殘到身心不全,可還是能夠被輕易擊倒,原本以為一切到此結(jié)束,可是竟然沒有完盡,甚至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就像深埋在地下的種子,潛伏時間太久沒有響應(yīng),被斷定為已腐爛成泥,但事實是它并未死去,只不過是在聚集自身的能量,好在適合的時間強(qiáng)悍破土而出。
她躺在微涼的地板上失去了意識。一切開始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