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朱生艱難
朱秀抱著個翁罐,肩頭上搭著個褡褳,里面裝了百十文錢,走起路來叮咣作響。
站在大宅門前辨別一下方向,朱秀順著南邊的一條巷道走去。
朱慧娘介紹的那間“川蜀熟香食鋪”就開在城西,北坊臨近主街的拐角處,旁邊不遠(yuǎn)就是熱鬧的北市。
對于縣城生活,朱秀心中還是有小小的期待,可不得抓緊時間四處熟悉熟悉,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親自走一走。
走在居民集中的里坊街巷,這年頭城市管理的弊端就凸顯出來。
街巷里倒沒有什么生活垃圾亂扔的現(xiàn)象,就連樹葉子都能掃得干凈,可就是四處污水橫流,路面上基本沒有一塊干地,濕溻溻的泥濘道路讓朱秀走得很小心,一手抱著翁罐,一手拎著麻袍,踮著腳尖邁過坑坑洼洼的污水坑。
時不時的,哪家后宅門咯吱一聲打開,一位大嬸二話不說,就是一盆洗菜水淘米水潑出來,然后朝驚慌逃開的朱秀咧嘴一笑,又“嘭”一聲摔門關(guān)上。
朱秀暗暗抱怨自己走錯了道,像這種偏僻的巷道,兩側(cè)所開的都是各家各戶的后宅門,而且靠近灶房,平時的生活污水可不都是直接開門潑出來嘛。
只有主街和個別大戶人家居多的巷弄,才會在墻根下開一條排水溝。
朱秀逃也似地跑出小巷,低頭望著又濕又臟沾滿泥垢的布鞋欲哭無淚。
一個下午的大掃除,本就弄得滿身灰撲撲,蓬頭垢面,臉上還沾了幾道黑灰,現(xiàn)在弄得腳上和麻袍下沿濺滿泥漿,狼狽的樣子跟個小乞丐沒啥兩樣。
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為啥有條件的人家進(jìn)出門都喜歡乘車騎馬,最不濟(jì)也得騎驢騾子,實在是糟糕的路況讓人無從下腳,寧肯讓屁股顛簸一點(diǎn),也得保持起碼的體面。
朱秀嘆了口氣,使勁抽抽鼻涕,抱緊翁罐,肚子餓得咕咕叫喚,哪里還顧得上形象管理,先恰飽飯再說。
出了小巷口,朱秀拐過幾條偏街,望著主街對面那間圍攏不少人的店鋪,旁邊立一根竹竿,桿子上掛著一條幌子,依稀可見幾個白底黑字:川蜀熟香食鋪。
終于找到了!朱秀狠狠咽了咽唾沫,鼻息間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一股老鹵飄香......
“誒~~讓一讓嘍!讓一讓嘍!倒金汁嘍!濺到身上可不管喲~~”
忽地,伴隨著身后傳來一聲吆喝,一股濃烈的臭氣鋪天蓋地襲來,那股子令人窒息的氣味拼命往朱秀鼻孔里鉆,他兩眼一翻差點(diǎn)就被熏暈!
慌忙抬起袖口使勁捂住口鼻,朱秀驚恐地轉(zhuǎn)身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少年挑著兩大桶糞水,低著頭腿腳飛快地朝他走來。
路上的行人紛紛避退,朝那當(dāng)傾腳頭的少年報以嫌棄的眼神。
朱秀也趕緊朝街邊退去,滿眼畏懼地望著那兩大桶不時從蓋板里晃蕩出的糞水,他的身上雖然也很臟,卻不想再沾染上屎尿。
不知為何,那挑金汁走得飛快的少年,像是收不住步子一樣,一頭朝朱秀撞來!
那一瞬間,朱秀背靠坊墻,退無可退,滿臉煞白,駭然地瞪大眼,渾身繃緊,腦子里一片空白!
挑擔(dān)的少年猛然間抬頭,咧嘴露出一絲燦笑!
他腳步一旋,沉重的兩大桶金汁在他肩頭上蕩漾而起,整個人擦著朱秀身前掠過,如一陣風(fēng),獨(dú)留下一股毀天滅地的濃臭氣......
朱秀死死閉緊眼睛,大氣不敢喘,只覺時間有剎那間停滯,耳邊似乎響起一陣叮當(dāng)聲,像是什么東西落入了水中......
待朱秀睜開眼時,那挑金汁的少年已經(jīng)遠(yuǎn)去,還不忘回頭朝他咧嘴一笑,招招手:“走太快,差點(diǎn)撞著你!對不住啦!”
朱秀嘴角扯了扯,心中生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感動,還好...差點(diǎn)以為今天要來個屎尿齊淋,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急促地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朱秀擦擦額頭冷汗,重新振作精神,邁腿朝街對面的食鋪走去。
待走近一瞧,原來圍攏在食鋪前的不是客人,而是一幫子衣衫襤褸的小叫花。
食鋪東主似乎是一對父女,正拿些賣剩下的雞鴨羊豕的邊角料,分給那群小叫花。
旁邊的巷口,突然沖出來一名十多歲的小乞丐,手里拿著根柴棒,朝著那群正在爭搶一點(diǎn)點(diǎn)肉食的同伴大聲吆喝道:“弟兄們!巴家今日在城隍廟施粥,咱們快去呀!晚了可就撈不到飽飯吃啦!”
圍攏在食鋪前的小叫花們,呼啦一聲跟著那小乞丐往西門跑去,嗡嗡吵鬧亂做一片。
小叫花們從朱秀身邊跑過時,不知是誰撞了他一下,朱秀一個趔趄,慘叫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呲啦~”
懷抱的翁罐砸在地上頓時碎裂成無數(shù)塊,朱秀怔怔地趴在地上,掀起的灰塵彌漫在眼前,只見無數(shù)黑乎乎的光腳板從他身邊跑過,遠(yuǎn)去......
“...我的罐子...碎了...”望著面前的一地稀碎,朱秀有種想哭的沖動。
“呀!~”頭頂響起一聲驚呼,一個人影站在他跟前。
“你沒事吧?”朱秀愣愣抬頭,原來是食鋪里的那位少女。
明眸皓齒的少女蹲下身,臉蛋上掛著忙碌后留下的淡淡紅暈,鬢間有些許汗?jié)n,澄澈的眼眸里滿是關(guān)切。
朱秀愣愣地看著她,從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倒映。
食鋪東主是一位臂膀粗壯的中年漢子,腰間系著沾滿油污的圍裙,頭上裹著白色的巾幘。
聽到動靜,中年漢子探出頭看了眼,笑著搖搖頭,大踏步走了出來,拎起朱秀一條胳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中年漢子瞥了眼稀碎的翁罐,神情古怪地笑道:“小伙子,討飯也用不著帶這么大個家伙什吧?你這一翁拿去盛粥,怕是足夠十個人吃了吧?”
中年漢子語重心長地拍拍朱秀的肩頭:“就算是當(dāng)乞丐討飯,也不能太貪心。要不然,誰敢接濟(jì)你呀?”
那少女見朱秀一臉呆滯傻乎乎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朱秀微微張嘴,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食鋪東主父女,誤以為自己也是丐幫中人!
朱秀霎時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解釋道:“我不是乞丐!也不是來討飯的!我...我是來買肉的!來買你家的熟食!”
“你買肉?”中年漢子上下打量他一眼,不知哪撿來一身還算齊整的麻袍,就是臟兮兮的不成樣子,幞頭還歪戴著,不倫不類,模樣滑稽。
中年漢子皺眉,有些嚴(yán)肅地道:“看你年紀(jì)也不小了,有手有腳,討飯也就罷了,怎么還學(xué)會招搖撞騙?瞧你這身打扮,是跟縣學(xué)生員學(xué)的吧?以貧窮讀書人的身份博得同情,嘿~點(diǎn)子不錯,就是心術(shù)不正!”
朱秀感覺尊嚴(yán)受辱,一張臉憋得血紅,攥緊拳頭憤憤道:“我本就是讀書人!哪里用得著騙?再說...我...我真是來買肉的!”
中年漢子沒了耐性,將女兒拉到身后,目光沉沉地道:“你說來買肉,可帶錢了?”
朱秀一拍腦門,來了底氣,瞪了一眼他,拍拍肩頭挎著的褡褳:“當(dāng)然帶錢啦!一百多文呢!夠買這一翁熟肉了吧?”
說著,朱秀趕緊取下褡褳,可是剛?cè)∠?,他就覺得不對勁,怎么這褡褳輕了許多?。?p> “錢...錢呢???”朱秀翻找著褡褳,使勁抖了抖,兩個銅板叮咣掉落在地。
可惜無論朱秀怎么翻找,出門時帶了一百多文錢,除了這兩個大子,其他全都不翼而飛了!
朱秀滿臉傻愣地望著褡褳底部,一條長長的被劃開的口子,這會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錢...被偷了!
中年漢子彎腰撿起兩個銅板,掂了掂似笑非笑地道:“兩文錢能買個鴨屁股啃啃,倒也不算你說謊。”
朱秀耳邊嗡嗡響,滿臉癡傻呆滯,完全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他根本回想不起來,一百多文錢是什么時候從他身上被偷走的。
中年漢子朝女兒使了個眼色,少女抿嘴一笑,轉(zhuǎn)身進(jìn)了食鋪,沒一會,用黃麻紙包了一根雞腿和一張烙餅出來。
“拿著吧!”少女將東西塞到朱秀手中,聲音如黃鶯般動聽,“以后可不許再騙人喔!”
中年漢子將兩文錢塞進(jìn)朱秀的衣襟里,瞧著他呆呆傻傻的樣子,搖搖頭輕嘆一聲,攬著女兒回鋪子去了,邊走還邊嘀嘀咕咕。
“這小郎,模樣長得不錯,就是人比較傻,就這樣還敢騙人,遲早要挨揍!”
“爹~~他有手有腳,干嘛不去找活干?”
“唉~這些年輕人呀,好吃懶做,心思不純,為了來錢快,就想走歪門邪路。今天可以扮乞丐討飯,明天就可以裝成讀書人騙錢,再長大些,就要往殺人越貨,劫道搶人的邪道上走,遲早丟了性命!罷了罷了,今后這種人還是莫管,不值得同情~~”
“可是爹,我瞧他呆呆的,不像是個惡人呀?”
“嘁~~女兒啊,你還小,沒經(jīng)歷過世道的兇險。像這種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善惡好壞難辨,小心防備點(diǎn)總沒錯!”
身后,朱秀捧著熱乎乎的紙包,忽地“哇”一聲哭了出來,淚花涌濺好不傷心,一百多文錢呢,就這么不見了!
食鋪東主和少女轉(zhuǎn)身望來,少女蹙眉,同情地低聲道:“他哭得好可憐~~”
中年漢子搖頭嘆息一聲,略帶欣慰地道:“他能知道悔悟,說明還有的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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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西邊,一條岔河旁,挑金汁的少年鋪開一張漁網(wǎng),塞住鼻孔,將其中一支木桶的糞水倒在漁網(wǎng)上。
糞水倒盡,一堆銅錢留在了漁網(wǎng)上。
少年嘿嘿笑著,將漁網(wǎng)裹好,站在小河岸邊,直接將漁網(wǎng)拋下水,將兜住的銅錢清洗干凈。
拎起沉甸甸的一兜錢,少年滿臉得意,回想起剛剛那只獵物,少年摩挲著下巴嘲笑一聲。
“那小子,真是個蠢蛋!”
劍關(guān)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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