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蔓被那侍女牽著,共乘一騎,跟在戴上了帷帽的使君娘子馬后回到城中。
刺史府是一座位于寧州城東的白墻黑瓦大宅院,眾人在烏頭門前下了馬,阿蔓也被人抱下來,那侍女依舊牽著她的小手,緊跟在娘子身后走了進去。迎面的正堂矗立在高臺上,里面靜悄悄不聞人聲。
娘子徑直穿過二門,原來里面才是內宅。內堂上下兩層,一層為普通房屋樣式,四面墻壁、門窗俱全,上面的二層卻是完全沒有墻壁,四周僅用柱子支撐,竟是完全通透的亭子狀,檐下懸著卷束起來的竹簾,從下面望上去,還可見到二樓地面上那張巨大的坐床。
早有侍女笑盈盈打起簾子,嘴里忙道辛苦:“娘子可乏了?婢子這就端熱水來!”
娘子淡淡“嗯”了聲,牽著阿蔓的侍女囑咐她先在門外等候,便也連忙跟進去侍奉了。等簾子再次掀起,阿蔓才在侍婢指引下輕手輕腳走進內堂中央站定。
滿室香氣撲鼻,似乎有花香,也有香料燃燒的氣味,阿蔓低著頭,視線只盯著自己腳下地面,聽到娘子輕柔嗓音在幾步外響起:“阿蔓,你既來了我家,就先跟著玉瓶學學家里的規(guī)矩吧。玉瓶,你帶阿蔓下去梳洗,換身衣裳,晚點再帶她過來。”
原來那個與阿蔓共騎一路的侍女喚作玉瓶,阿蔓應了個“是”,依舊垂頭默默隨玉瓶出去了。
玉瓶是個溫柔細心的女孩子,十五六歲的模樣,圓圓的臉,嘴角總是帶著笑。她帶阿蔓來到仆婢的住處,親手打水幫她清洗得干干凈凈,還給她找來一身童仆的衣裙換上,將她的發(fā)挽成齊整的雙丫髻,最后不忘給她額頭的傷處涂了一層藥膏。
阿蔓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容貌。銅鏡里,一張蒼白而瘦小的臉上,那一雙眼睛實是難描難畫——水潤澄凈,靈氣逼人,黑白極度分明,罕見的瞳仁漆黑,仔細端詳,那兩點漆黑的深處似乎又隱有光華呼之欲出,令人忍不住想要投身進去探個究竟。除了這雙獨特的眼眸,其余五官都還只是未長開的純然稚氣可愛。
阿蔓淚盈于睫,無比真誠地感謝玉瓶:“多謝玉瓶阿姊,日后還要煩請阿姊多多教導阿蔓,別嫌我粗笨,阿蔓一定聽玉瓶阿姊的話!”
玉瓶心神再次被那雙眼所攝,恍惚了下,才回過神來:“別怕,我知道的,都會教你。”拉著阿蔓坐下,細細跟她說了這刺史府里的情形。
原來,易刺史名望峰,四十歲,十數(shù)年來一直在寧州一帶任地方官,歷任縣尉、縣令、司馬,上一任刺史調任進京前推舉易望峰接任,如今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
易府的主母是易望峰的發(fā)妻,娘家姓王,出自隴南望族王氏的旁支,詩書頗通,掌管內宅井井有條,甚得使君敬重。
易望峰還有兩房妾室,柳氏本為同僚庶女,進門已有十四年了;張氏則是四年多前易望峰的一位友人所贈。
易望峰現(xiàn)有三子而女,長子長女皆是主母王氏所出。長子易深,字保明,年十六,自幼便聰慧無比,易望峰四處延請名師入府教導,前年便已中了進士,為本朝開國以來年紀最小的進士及第者,轟動一時;近幾年來更是常常被易望峰帶在身邊觀摩處理公務,如今已能為其出謀劃策、成為乃父膀臂了。不過,因月前易望峰留在祖籍的老母生了場病,易深便代父回去探病盡孝了,不在府中;長女易淑貞,年十四。柳氏也為易望峰生下一子一女,分別是十三歲的次子易淙,和十一歲的次女易淑嫻。易望峰還有個四歲的幼子易洵,是張氏入門后添的。
聽起來整個易府的人口似乎并不復雜,阿蔓暗忖。又問了些易府的規(guī)矩和各院的位置等等,注意不去打聽府中任何人的情況,免得讓玉瓶覺得她不懂事沒分寸。
玉瓶又囑咐了她許多,見天色已暗了下來,忙起身道:“娘子那邊該擺飯了,我們趕緊過去吧。”
出門果然看見各處陸續(xù)點起了燈籠,再入內堂,玉瓶讓阿蔓先同另兩個侍立一旁的婢女站在一處,候著主人問話。阿蔓綻開兩個小小梨渦,乖巧應“是”。
滿室笑語喧嗔,熱鬧非常,男女老幼不下十數(shù)人。地上擺了兩排食案,大多案幾后正有人或跪或坐,只有上首正中幾張還空在那里,。王氏已經換了身家常的衣裙,頭發(fā)也只挽了個倭墮髻,松松垂在一側。她斜倚著一只灑花錦緞大隱囊,姿態(tài)慵懶,面色和悅地聽著一名華服少女拉著她的衣袖不停喚著“娘娘”,一張小小紅唇不停開合,一面說,一面還不時伸出尖尖玉指指向坐榻另一邊跪坐的一名年約十二三歲的女孩,紅潤豐腴的臉龐上滿是惱色。那女孩卻是姿態(tài)端莊,面色恭順,一語不發(fā),只含笑聽著。
阿蔓心想這必定就是易府的大娘和二娘了。
王氏面色不變,慈愛地撫撫大娘子的鬢發(fā),柔聲責備:“你是大姊,應該處處謙讓嫻娘才是,怎么因為幾朵簪花就置起氣來?過幾日你長兄回來,必定還會給你們姊妹帶好吃好玩的,快別如此了,讓你阿耶見了,又要說你不知禮數(shù)了!”
大娘還待再說,忽聽外面?zhèn)鲌螅骸鞍⒗苫亓?!?p> 一屋子的人忙都站了起來,簾子挑開,只見一身著黃色圓領窄袖斕袍的高大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頜下蓄須,相貌威嚴。
阿蔓只看過這一眼,便又垂目不動了。她在暗自盤算等下的戲該怎么演。
王氏連忙趨近含笑問道:“三郎今日回來晚了些,可是公事勞碌了?”
易望峰挽著王氏的手含笑落座上首,示意眾人入座,王氏又親自服侍他凈了手。他先笑問身旁的妻子:“你今日靈臺寺之行可還順利?”
“一切皆照三郎吩咐,安排得妥妥當當。只是......”王氏頓住,視線投向角落里的阿蔓。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望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多了張生面孔。王氏便將靈臺寺外遇到阿蔓母女的經過大略講了一遍,最后,又低低對易望峰說了幾句。眾人聽不到她那幾句是什么,卻見易望峰驚喜交加,一邊望向阿蔓,一邊連聲稱贊王氏:“這般奇遇實屬難得!蕙娘你真乃我的貴人、福星!”。
這下眾人才真的好奇了,所有目光匯聚到阿蔓身上,饒是她兩世加起來活了近四十年,這時也有些緊張慌亂。易淑貞搶在所有人前喝令:“你——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