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路向北。越遠(yuǎn)離縣城越荒涼,有時走個三五天也不見有一村莊。眾人干糧吃完了,便進(jìn)山打野兔、山雞,只是天寒地凍,獵些食物實(shí)是不易。眾人看著這山高林密、石多泥少,農(nóng)作物難以種植,跟嶺南家鄉(xiāng)實(shí)在是不能相比,更加慨嘆民生之多艱。虞龍交待主薄及眾人,要多些思考,多些想法子,如何才能讓百姓多些拓荒開墾,多些種植。眾人一路行去,便一路議論著這教百姓多開墾、多種植的法子。
這一天,眼看天黑,還是前不見村后不見店。主薄劉欣茂打氣道:“再走二十里,就有村莊了?!逼呷酥?,劉欣茂年紀(jì)最大,身體瘦弱,走起路來自是最吃力,他給大家打氣,更是給自己打氣,這位年逾五旬的老貢生,為人善良,做事盡責(zé),勤勤勉勉,眾人對他也是漸漸尊敬起來。
眾人舉著火把趕路,待至戌時,終于來到一村莊。村莊不大,房舍散落各處,入夜不久,從遠(yuǎn)處就看見了這一處那一處的燈火。吉安上前叩門,叩了五六家,屋內(nèi)燈火竟隨之熄滅,沒有一家開門的,如防盜賊。虞龍想起十八年前,游歷途經(jīng)江西吉安清江縣劉家莊時,叩門大半,亦只得劉家婆婆開門,如今自己治下,閉戶如防盜賊,百姓不安,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慨嘆不已,任重道遠(yuǎn)呵。想起劉家婆婆,想起劉青山百戶長,想起劉三牛,十八年過去,不知三牛可曾回家,劉家婆婆可還在?嘆息不已。
道從跟主薄道:“劉大人,這村你可有熟人?喊一下?”劉欣茂愧道:“公子,慚愧呵,這村偏遠(yuǎn),在下雖是知道,卻是不曾來過,失職呀。”吉安道:“要不,我們就報(bào)出官府名號,他們自得開門?!庇蔟垟[手道:“莫再擾民了。我們還是露宿吧?!?p> 當(dāng)下,眾人就在村邊找一高平處,支起帳蓬來。在帳蓬四邊,生起幾堆柴火,既可取暖,又可防獸。眾人疲憊,吃了干糧,倒頭便睡。虞龍覺著精神尚可,借著火光,讀起《資治通鑒》來。待至夜深,呵欠連連,叫醒道方值夜,便倒頭睡下。
早上醒來,看見這村其實(shí)是在山腰上,放眼望去,土地貧乏、瘦瘠,村民毫無精神,大多衣衫襤褸,縮著腦袋袖著手,坐著屋前發(fā)呆。連山上的樹木都是稀稀拉拉的、蔫的。這樣的地方,有什么法子可保百姓有衣穿有飯吃?
虞龍邊走邊思索,忽聽得前方有哭喊聲。眾人走過去,看見有數(shù)戶人家,拖兒拉女,手欲放而不舍,哭哭啼啼。主薄上前問究竟,口中哭泣不能言,旁人答道,年關(guān)將近,為還舊債,賣兒賣女。皆唏噓不已。
有地主站立上頭,滿臉橫肉,冷漠不已,見農(nóng)家欲賣不舍,斥道:“賣還是不賣?可有錢還本老爺?別耽誤了老爺工夫!”地主斥罷,哭聲更顯嘹亮、凄慘。
虞龍大聲道:“這位地主!這些農(nóng)家到底欠了你多少銀子,非要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地主看見虞龍等人,衣著樸素,卻個個威嚴(yán),倒也不敢小覷,道:“這些下人欠我地租等共十五兩銀子!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縱是知縣老爺過來,也是要還的!”
看來此人也知道清平新任知縣的威名。虞龍道:“欠債自是要還的。只是,不知你這利息如何計(jì)算?可有違反朝廷律例?”地主聞言,狠吃一驚,心道,聽聞新任知縣正微服私訪,莫非就是眼前此人?
虞龍朝主薄道:“劉大人,你且與這些人家核對,算下所欠究竟幾錢?!眲⑿烂溃骸笆?,大人?!?p> 來者乃新任知縣黃大人!哭啼眾農(nóng)家,聞言皆止了哭聲,臉上露出期盼神情。那地主則暗地害怕,心中叫苦不迭,怎地如此倒霉,撞上了黃知縣!當(dāng)下,主薄與眾農(nóng)家及地主一一核對,地主也不敢耍賴,最后按大明律例,核實(shí)清楚,這四戶農(nóng)家,共欠地主本金及利息合計(jì)六兩七錢。
虞龍大怒,喝道:“無良地主!六兩七錢竟然變成十五兩,我清平百姓都給你們這些人給禍害死了!來人,杖二十棍!”這地主來不及分辨與乞求,便被按在了地上,噼噼叭叭行起刑來。一頓怒打,皮開肉裂,鮮血淋漓,地主只剩半條人命。
虞龍吩咐道從,拿出六兩七錢銀子扔給這無良地主,再把那農(nóng)戶借據(jù)全燒了。虞龍朝那地上躺著只剩喘氣的地主道:“從今往后,望你痛改前非,如再作惡多端、欺壓百姓,定嚴(yán)懲不貸!”
那四戶農(nóng)家,拖兒帶女,跪下猛給虞龍叩頭,直道“青天大老爺”。旁邊眾人也全跪下了,跪滿一地。虞龍又吩咐道從給四戶農(nóng)家各二百錢,然后望著這眾多村民,道:“望汝等記住朝廷恩典,日后當(dāng)安分守己,勤勤懇懇,拓荒耕種,行善盡孝,撫育子女。人哪,總是要受到磨難的,只要勤懇,不會餓死的。”
虞龍帶著眾人離開,身后一片“青天大老爺”聲不絕。
虞龍與眾人往北直至清平縣與黃平州交界處,再折向東,再向南,一路體察民情。所見略同,多景物蕭索,土地貧瘠,百姓困苦。
太祖皇帝開國后,在全國實(shí)行衛(wèi)所制,寓兵于農(nóng),軍士屯田,守屯結(jié)合,以使養(yǎng)兵不耗國家財(cái)力。宣宗以后,衛(wèi)所官侵占軍屯田地、私役軍士耕種漸多,軍士因生活困苦,逃兵日增。正統(tǒng)三年(1438年),逃亡官軍竟達(dá)一百六十余萬人。嘉靖年間,有衛(wèi)所逃亡軍士達(dá)在籍軍士七成,甚至八成,許多邊地駐軍只剩下一半。衛(wèi)所制至此已然沒落,其布防于近城或各處偏遠(yuǎn)的千戶、百戶、總旗、小旗,屯戍墾殖,逐漸散變?yōu)槠胀ù迓洹?p> 初時,因衛(wèi)所制的實(shí)行,漢苗多混居,后苗民多暴亂,朝廷鎮(zhèn)壓,遂至苗民數(shù)量漸少且退居偏遠(yuǎn)。
苗寨偏遠(yuǎn),多立于山間、巖石上、密林中,更覺民生之多艱。
這日,又行至一山高林密處,前邊可見有苗寨,虞龍自是要前往。劉欣茂勸阻道:“大人,去不得!此處苗寨不比他處,此地多苗寨而無漢人村落,地勢險(xiǎn)阻。苗人多敵視,對我漢人仇怨甚深,若前往,恐有危險(xiǎn)?!?p> 虞龍道:“此處乃我清平轄內(nèi),大明王土,我身為清平知縣,大明命官,如何去不得!苗民,漢人,皆是百姓,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日子安定,誰愿生事。我等既為父母官,當(dāng)以民為子,以民事為頭等要務(wù)。我想,他們是歡迎的?!毖粤T,放步而行。眾人緊緊跟隨,一邊警惕四視。
這苗寨的確處于苦寒之地,地少、水少、人多,房子多是木造,見有陌生漢人進(jìn)入,一聲號角響起,傾刻間數(shù)十人集至,除數(shù)位長者外,余多是青壯男女,皆眼含警惕、虎視眈眈。道從亦一聲令下,五名青壯皆手執(zhí)劍柄,暗中戒備。
虞龍抱拳高聲道:“各位鄉(xiāng)親,我乃清平新任知縣黃虞龍,今日前來,想與眾父老話下家常,聊下農(nóng)事,不知?dú)g迎否?”
黃虞龍到任清平縣已快兩月,他懲奸治惡、維護(hù)百姓的事跡早已傳遍清平縣的每一寸土地,包括這地處偏遠(yuǎn)、山高林密的苗寨。他那“不負(fù)百姓,不負(fù)朝廷!”、“所有人都是大明子民,沒有人可以胡作非為!”的話語,聲震山野九霄,地上的螞蟻都知曉了。所有清平百姓,都在慶幸歡呼,我們來了個好知縣!
這一眾苗民,聽說眼前這中年人就是黃虞龍,平民衣著,毫無架子,說話親切,一顆戒備之心,頓時放下。當(dāng)中一長者走出,朝虞龍作揖行禮道:“原是黃大人,有失遠(yuǎn)迎,還望恕罪?!遍L者的漢語說得倒也流利,當(dāng)也是見過世面之人。虞龍抱拳道:“哪里,哪里!”
當(dāng)下,長者引領(lǐng)虞龍等進(jìn)入村寨中。屋舍破舊、窄小,坐不下這許多人,便在屋前開闊處,搬來凳子坐了。有苗民捧來熱水,眾人喝了,天寒地凍的,一口熱水,也是溫暖無比呵。長者見眼前眾人是如此率真,又叫人拿來粟米、紅薯等,眾人客氣一番,也便接了吃,甚是快意。
虞龍吃著紅薯,道:“味道不錯呵,又香又甜。不知今年收成如何?”長者聞言,嘆一口氣道:“大人,您看這山,全是石頭,泥土甚少呵。寨民吃的水,都要到二里開外的溪流去挑,苦呀?!庇蔟埖溃骸袄先思?,真是對不起,我們縣衙做得不夠呵?!遍L者忙道:“哪里!老朽活了幾十年,還沒見過有朝廷命官進(jìn)我們苗寨呵,還如此噓寒問暖。老朽代表全寨感謝大人呵!”
長者說著,又作起揖來。虞龍心里也是甚為感動,都說漢苗敵視甚重,其實(shí),只要你真心相待,真心為他們好,真心為他們過日子著想,他們哪里又會作亂呵,誰不想安定,誰想刀口舔血、腦袋拴褲腰上過日子呵。
虞龍又說些拓荒耕種的鼓勵話,又跟著長者到寨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離去。
見虞龍等漸漸走遠(yuǎn),身邊年輕人問長者道:“寨老,大明朝廷對我們多次征剿,我們死傷無數(shù),一退再退,如今居住全是荒蕪苦寒之地,您為何還對他們?nèi)绱丝蜌猓俊遍L者嘆氣道:“唉,他對我好,我便對他好,誰都想吃口安樂飯呀。”又有年輕人道:“只怕他們欺騙我們呀,朝廷最是信不過!”長者道:“我看這知縣大人,是個實(shí)誠人。他的口碑,怕是都已傳遍整個都勻府嘍。只是,他一個小小七品知縣,怕也難有作為呀?!?p> 寒冬臘月,萬物蕭索。長者望著遠(yuǎn)方毫無生氣的一片,喃喃道,什么時候,朝廷才能待我們偏遠(yuǎn)種族如一家人呵,那個時候,我們才會有好日子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