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龍再前往拜望區(qū)大倫。區(qū)大倫向朝廷上疏《圣學三札》,得圣上采納,任大理寺少卿。后入宮講解經(jīng)義,遭宦官嫉妒,改任南京戶部侍郎。終被奸佞中傷,再被革職回鄉(xiāng),已兩年矣。侍郎老矣!十七年前,西海邊,龜峰山上,盡管單薄、微僂,卻挺拔、偉岸,如靈龜塔高高矗立。如今,身形瘦削,持杖而立,白發(fā)亂飛。阮水碧流依舊在,荔枝樹枯柳條殘!虞龍心頭唏噓,幾不能言。
虞龍在身后輕聲叫喚:“區(qū)大人!”
區(qū)大倫緩緩回過身子,細細辨認眼前年輕人,似曾相識。虞龍道:“大人同窗素文先生的學生,虞龍。”區(qū)大倫再辨認一會,恍然大悟,道:“呵,是你,曾乞求一碗肉拿回去給阿爸阿媽吃的少年!”這個時候,他的眼神,已有暖暖笑意。
虞龍扶區(qū)大倫坐下。聽說虞龍中了舉人,區(qū)大倫甚是快慰。當下,二人喝起茶來,一邊聊些時事民生。聊起當今皇上專致木工,聊起宦官專權(quán)濫殺忠良,聊起有膽知兵的熊廷弼被殺,聊起后金攻勢如虎遼東淪陷,聊起民不聊生處處民變,真?zhèn)€是風雨欲來,山河飄搖!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呵,時而激憤,時而悲戚,時而唏噓無言,他那一聲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如風中殘燭亂晃。
百姓苦難,國家危機。虞龍頭一次聽到如此真實而迫切的信息,恍如親身經(jīng)歷,心中便亦如眼前這老人一般憂慮重重了。然而,抬頭遠望,阮水青青,白鵝水面悠悠嬉戲,稻谷又已淺淺地泛黃,農(nóng)家扛著鋤頭,來往于阡陌,多么寧靜而安祥呀。
虞龍問,國家何時可安定繁榮?區(qū)大倫只搖頭嘆息。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田野黃,阮水紅。心凄涼。
區(qū)大倫緩緩站起,持杖而立。就面著這彩霞滿天,面著這阮水流金溢彩。
這許多年,自己從稚稚小童,至秀才、舉人、進士,至知縣、御史,至光祿寺丞、南京太常寺少卿、國子監(jiān)祭酒,至大理寺少卿、南京戶部侍郎,至目前再革職回鄉(xiāng)。昔日青絲濃濃,如今白發(fā)疏疏。父母俱逝,兄長大標、大樞、大相俱逝,蓬山、滄溪兩書院亦已門前冷落鞍馬稀。文章、風流,俱往矣!
今年七十有四。人生七十古來稀。吾老矣!區(qū)大倫靜靜地立著,神已失,人如寒風蕭索中的枯樹。虞龍心中不忍,輕聲叫喚:“區(qū)大人!區(qū)大人……”
區(qū)大倫回過神來,嘆息一聲,坐下。呷了口茶,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是何等的青壯,何等的生機勃勃呀!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能改變。
幸而眼前這年輕人,是如此的青壯。家國事業(yè),當有后來人吧。區(qū)大倫望著虞龍,道:“年輕,真好!”虞龍理解區(qū)大倫的遲暮悲秋情懷,道:“大人,誰都會老去,而像大人這樣為國奔走,鞠躬盡瘁,天底下不多。大人一生,足為天下榜樣,吾輩楷模也!”
有些許暖意爬上區(qū)大倫的眼角。他又呷了口茶,道:“民貴君輕,君遠民近。吾輩一小吏,做事從身邊開始,民可受惠矣?!庇蔟堻c頭稱是。
區(qū)大倫緩緩地道:“遠的就不要再說它了。嶺表諸郡,廣肇獨當西北二江之匯。西江遠自夜郎,吞百川而東注,二郡受之。北江源庾嶺,合湞湟諸水南下,三水、南海、四會、高要、高明受之,其民胥賴堤防以生。夏秋江漲,入海尚數(shù)百里,泛濫羨溢,堤潰防之患所從來矣。萬歷庚戌迨辛壬癸甲乙丙七年,無歲不患水,無歲不潰防,潰而筑,筑而旋潰,歲有筑堤之苦,家無半菽之儲。田宅成水府,老弱待斃,壯者哀鴻。嗟呼!民之力盡矣?!?p> 虞龍憶起少時及這許些年來,河堤崩潰、水患泛濫的事來,歷歷在目,心中惶惶,心有戚戚,道:“當務之急,乃興修水利。”區(qū)大倫贊許地點點頭。
虞龍道:“大人年事已高,身體欠安,家國大事,切莫過于憂慮才是?!眳^(qū)大倫聞言,靜默良久,喟然嘆息。
在歸去的路上,虞龍心情亦是極為沉重,然想著自己是何其年輕,人生正當青壯,收拾舊山河未必不能為,豪氣便也自心底高漲而起,當下更堅定了勤奮苦讀的決心。
區(qū)大倫關(guān)于水患的憂慮,及過往水患導致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情景,時常敲擊著虞龍內(nèi)心。日間與鄉(xiāng)賢閑敘時,提起水患,眾鄉(xiāng)賢皆道水患猛如虎,對這水患也是深惡痛絕。虞龍?zhí)崞鹦藿ㄋO(shè)施,眾人也是大為贊成,只是當提起捐資,大多便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了。虞龍自身財力薄弱,暗道,亦只能是從長計議了。
虞龍對興修水利并不在行。他帶著家族里幾個年青人,在西安周圍走了一大圈,把遠近山川地勢河流看了個遍,又畫了地圖,不停走訪一些老人家,他們與水患斗爭了幾十年,經(jīng)驗非常豐富。虞龍又前往肇慶、高要、三水等地,察看及研究當?shù)刂嗡煽兣c經(jīng)驗。
西安方圓丘陵間雜,中間地勢低洼。除了最東邊的西海(江),尚有西安河、秀麗河,水系發(fā)達。西安河在東北由西海(江)流入,向西、南蜿蜒流淌,在南部接倉步水,在東南再由??谧⑷胛骱#ń6嘤陝t水患,無雨則干旱。經(jīng)充分計算與論證,虞龍決定在西安河離西安圩上游兩百丈橫桐堤處,開鑿一個水竇,在秀麗河中段開鑿另一個水竇,再在水竇的下游,開挖水渠,疏通渠道,以節(jié)制水流,洪則放水泄洪,旱則放水灌溉。建此兩水竇,可大為改善當?shù)厮硾r,保一方平安、恩澤。
虞龍日間一邊堅持苦讀,一邊花大工夫琢磨水利,一邊又到處拜會鄉(xiāng)賢地主,甚至去找縣衙,尋求捐資。如此這般,也是終日奔波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