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十二屬相,但有的人天生就屬馬,他們少有歇息,總是在奔波的路上。
在大地上那些奔波的身影中,看上去有的是充滿希望,懷里肯定揣著某個諸侯頒發(fā)的印信,不然腳步不會如此豪邁;有些身影充滿絕望,多半是背后跟著某個國王發(fā)布的通緝令,可能還不止一張,因為步伐太過慌亂;有些則身影充滿落寞,因為他們感覺大道不行,世界一片灰暗;這個時代絕少有身影是從容的,譬如行走在大道上的那一支馬隊。
那一支馬隊約莫三十來人,都是精壯漢子,還都帶著兵器,領(lǐng)頭的是一個紫膛臉龐的矮壯漢子,胯下坐騎是稀有的天青驄,這是一種塞外匈奴人培育的良駒,能得到這種好馬的顯然不是等閑之輩,非富即貴,甚至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那紫膛臉龐漢子卻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族,反而一臉風(fēng)霜,一看是走南闖北的商賈,他引領(lǐng)的馬隊里,還有十輛馬車,車上裝載著荷葉包裹的大麻袋,重量都不輕,所以馬車行駛得并不快。
馬隊走在這條道上頗為顯眼,這條路上三三兩兩的都是衣衫襤褸的逃難饑民,他們看著馬隊從身旁見過,猜測那大包袱里肯定都是糧食,甚至還有干肉。想到糧食和干肉,這些饑民口里都開始口水泛濫了,但瞟一眼那些騎士腰間的刀劍,都是上好的利刃,饑民們便又自覺地把口水咽下去了。
大道上的逃難饑民越來越多,這不奇怪,今年列國間又打了好幾場大仗,同時天災(zāi)頻發(fā),糧食歉收,于是便造就了越來越多的饑民,馬隊走在逃難人群中,就像鯨魚在大海中竄游,那些黑茫茫的饑民則像沙丁魚群一樣都自動散開。
領(lǐng)頭漢子見道上的饑民越來越多,也不由得眉頭緊蹙,也許心里在感嘆這個世道的苦難為何如此多,生在這個時代看似人人都有機會,但卻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噩夢。他看著這些饑民扶老攜幼,個個面黃肌瘦,他們瞅著馬隊一行人個個駿馬華服高高在上,羨慕的眼神里夾雜著畏懼。
那領(lǐng)頭漢子正用犀利的眼神掃視著這些饑民,忽然發(fā)現(xiàn)難民中有一人跟其他饑民很不一樣,那人雖然也是穿著破爛,但身體健碩,臉上不但沒有菜色,反而長著橫肉,一道疤痕從額頭斜下到左腮,整個人顯得猙獰,更奇怪的是,刀疤臉見到馬隊不但沒有恐懼神色,反而露出了喜色,那喜色就像餓狗見到屎,好令人討厭。
那領(lǐng)頭漢子已是久走四方的人物,見此情狀,馬上瞧出了不詳?shù)亩四撸谑撬⒖汤兆】柘绿烨囹?,右手隨即摸向腰間的佩劍,同時抬起左手做出手勢。
這是一個信號:全隊戒備。
就在這一刻,那刀疤臉突然一揮手,甩掉披在身上的破黑布,搶先一步拔出了藏在身后的寶劍,對人群大喊一聲:“殺!”他喊聲未落,饑民中便同時冒出百十個漢子,他們甩掉了罩在身上的破衣爛衫,亮出了手里的兵器,從四面八方撲向馬隊。
原來是假裝饑民的盜匪,他們混跡在饑民中,本來就與車隊相隔咫尺,又突然冒出,其效果比荒郊野嶺的伏擊更有殺傷力,那車隊不但人倉促,連馬也受到驚嚇,人喊馬嘶,頓時變得狂躁難抑。那些匪徒手持各式兵器攻到跟前,他們上攻人下砍馬,一時之間血肉橫飛,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些真正的饑民見此慘狀,都嚇得魂飛魄散四處逃竄。
那百多個盜匪來得突然,卻不是人人都有利器在手,他們有的還拿著鋤頭,有的甚至只是握著木棍,但他們?nèi)硕鄤荼姡R隊跟他們一接手就發(fā)現(xiàn)難以抵擋,這些盜匪不但人多,而且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哪怕只是握著一塊石頭,也毫不畏懼地猛撲過來。
那紫膛臉漢子揮劍砍倒了三個近身盜匪,那座下的天青驄果然是良駒,在匪群中左突右奔,偶爾還撂個蹶子,盜匪一時無法近身。而馬隊其他人則已陷入重圍,一個矮瘦駕車漢子被石頭砸中額頭,血流滿面,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漢子正揮劍砍殺,不意胯下馬匹突然跪倒,幸好他身手不凡,在馬倒下的一瞬便就勢一滾,躲過了頭上呼嘯而來的鋤頭。
那絡(luò)腮胡躍起一看,原來有兩個盜匪拿著碗口粗的棒子,掃斷了馬匹的前腿,見他滾下馬來,便又揮著棒子沖過來,絡(luò)腮胡急忙揮劍抵擋。
這時馬隊已有四人被盜匪殺死,一個趕車的漢子摔倒在溝里,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一鋤頭打出腦漿來,還有多人受傷,那些盜匪也有十多人被馬隊殺掉,但他們?nèi)匀磺案昂罄^地向馬隊沖擊,那刀疤臉已跳到了一輛馬車上,他一劍砍斷捆綁麻袋上的繩子,那麻袋里白花花的貨物便淌了出來,那刀疤臉一看,眼里立刻放出餓狼般的光芒,大喊道:“鹽!是鹽!”
其他盜匪聽到一個“鹽”字,頓時都瘋了一般向馬隊撲過來,那馬隊的三十來個人那里抵擋得住,轉(zhuǎn)瞬間就又被擊倒了七八人,那紫膛漢子的腿上也挨了一棒子。
眼看那群盜匪即將得手,這時遠處突然有一騎白馬疾馳而來,馬上是一個清俊年輕將軍,黃金鎧甲,手持長槍。那白馬后面跟著一群馬隊,都是披堅執(zhí)銳的甲士。那持槍漢子轉(zhuǎn)瞬即至,只見他沖入人群,一支槍舞得如蝴蝶穿花,那些盜匪挨著即傷,碰著即亡,后面那些甲士隨即趕到,把盜匪殺得七零八落,刀疤臉見劫鹽無望,便招呼一聲,就和其他盜匪逃竄了。
那年輕將軍這時也不再追趕,紫膛臉漢子見馬隊損失了十幾人人,但終究保住貨物,便對持槍青年抱拳道:“在下趙國商賈呂琦,多謝將軍出手相救?!?p> 那年輕將軍一拱手,說道:“呂先生不必客氣,在下趙國司寇將軍董安,奉李丞相之命,前來接應(yīng)呂先生一行?!?p> 呂琦聽說是趙國丞相李兌的人,立刻笑道:“看來這次呂某又欠丞相大人一個大人情了?!?p> 這時一個甲士騎馬來到跟前,手里提著兩個人頭,對董安說道:“果然是唐疤子的人?!?p> 董安對呂琦說道:“我追捕這伙盜匪兩年了,沒想到今天在這里碰到?!比缓髥柲羌资靠偣矚⒌袅硕嗌俦I匪,那甲士回答總共有六十九顆人頭。
董安聽后哈哈大笑,吩咐手下提著人頭去趙王那里領(lǐng)賞。然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對呂琦道:“丞相大人已備好酒菜,要為呂先生接風(fēng)洗塵,呂先生請吧。”
呂琦對絡(luò)腮胡說道:“你先帶上受傷的兄弟先去醫(yī)館歇息療傷,其他兄弟重新收拾整理食鹽到君安客棧歇息。”那絡(luò)腮胡答應(yīng)一聲,呂琦便自己先隨董安去拜見趙國丞相李兌了。
此處距離邯鄲城已不足二十里,呂琦和董安兩人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丞相府。此時,趙國丞相李兌已在廳前等候,一身華服裹著李兌肥胖的身體,粗白的脖子卡在衣領(lǐng)子里,臉上笑瞇瞇的,把眼睛都擠沒了,他見呂琦在門口摘下寶劍后,便問道:“這一趟去巴國販鹽,你的寶劍又斬下了多少顆頭顱?”
呂琦對李兌恭敬地施禮道:“稟丞相大人,呂某仔細算了一下,應(yīng)該是三十七個?!?p> “哦,怎么是應(yīng)該?”李兌眨眨小眼睛,說話輕聲細語。
“二十九個直接死在了我的劍下,還有四個被捅出了腸子,兩個被砍斷了左腿,一個脖子挨了一劍,還有一個被砍掉了胳膊,右眼也被我劈掉了,雖然這八個人都逃掉了,但我想他們應(yīng)該活不了了。”呂琦掰著手指娓娓道來,就像在梳理自己的賬目。
“果然是做買賣的,賬記得這么清楚,哈哈哈!”李兌的笑聲就像女人一樣,隨著他的笑聲,渾身的肉也有節(jié)奏的顫抖起來。
“賬必須要記清楚的,譬如今天呂某又欠下了丞相大人一個大人情?!眳午⑿χ?,神態(tài)自如地說出了李兌的心里話。
李兌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打個哈哈說道:“本相可當呂先生是知心朋友,從沒有欠賬一說。不過你在路上的確耽擱得有點久了,如果再不來,這個消息就不值錢了。”李兌說完便從袖子里拿出一塊一尺見方的羊皮紙。
呂琦道:“呂某豈敢高攀丞相大人,呂某的身家性命但能為丞相所驅(qū)使,便是呂某的造化了?!闭f罷就接過那羊皮紙,呂琦展開羊皮紙,臉色頓時凝重起來,說道:“秦國居然出兵雪域了,真沒想到?!?p> 看著呂琦的反應(yīng),李兌的小眼睛里透著得意,說道:“這可是我在秦國的臥底送出來的消息,絕對屬實。”
呂琦道:“如果沒猜錯的話,秦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雪域了?!?p> 李兌道:“雪域廣袤,你還來得及?!?p> 呂琦將羊皮卷揣進懷里,說道:“大人這個消息好及時,我明天就派人為大人送上十萬金。時間緊迫,呂某現(xiàn)在就告辭了?!眳午f罷就向李兌拜別了。
看著呂琦一副恨不能長出四條腿的樣子,李兌很是滿意。
這時,那董安領(lǐng)著一人進來跪下。
“這次差使干的不錯,只是不該朝呂琦揮那一棒子?!崩顑独渚乜粗侨?,小眼里放出嚴厲的光芒。
那人頭磕得蹦蹦響,嘴里說道:“當時太混亂,那些惡鬼聽說是鹽便都瘋了,總之都怪小人管束不力,望大人饒恕。”
“我們可不能讓這么好的人死掉啊,你去吧,我還是相信你的?!崩顑兑粨]手,仆從便端出一盤黃金,那人站起身來,又一副狗見到屎的喜色,臉上那一道刀疤也分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