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意外，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揚(yáng)子江對于怒濤之城來說，也是臍帶之于嬰兒。大巴山峰巒疊嶂，莽莽無垠，一條白練在山谷中延伸，越過深澗懸崖，越過密林田疇，一直穿過那千年之城——怒濤之城，這里三江匯聚，水勢陡然大漲，洶涌而不可阻遏。上游的船只順江而下，送來糧食、木材、布匹、肉類等等，下游的船只逆流而上，送來鐵器、皮革、牲畜，木雕，還有最重要的東西：黃金。
江水從蜀國流經(jīng)巴國再流向楚國，怒濤之城的碼頭上有不少蜀國人和楚國人駕船做買賣，尤其是楚國人，他們熟悉水性，駕舟渡江，乘風(fēng)破浪，如平地騎馬，天下各國皆不及。就像怒濤之城一樣，在這里所有人都是生意人，已沒了國別之分，是金錢消滅了這種差別。
當(dāng)江水向下游流淌約十里之后，水勢開始變得緩慢許多，灘淺岸寬，地勢平順，江水在這里彎成了一個深潭——黑龍?zhí)丁?p> 黑龍?zhí)妒莻€特別的地方，它不光迎來上下船只，還送走怒濤之城的死者。怒濤之城的人都在這里水葬。剛剛過去的幾天里，這里就有兩次水葬：一次是阮大壯，另一個次鐵老四。
阮大壯人如其名，長得確實(shí)很壯，并且小時候還練過拳腳，功夫底子扎實(shí)，加上他本來身體天賦出眾，所以在怒濤之城無人敢招惹他，那十幾個染坊伙計更是畏懼得要死。
曾有一個伙計失手把紅布染成了一塊藍(lán)哇哇的雜色，阮大壯沒有責(zé)罵那伙計一聲，只是拿著那伙計的手，端詳一下嘆息道：“唉，可惜這雙手了！”說罷就把那伙計的手輕輕一握。只聽那伙計一聲慘叫，捧著手倒在地上翻滾，而他的那只手已變成得如面團(tuán)一樣軟爛，筋骨儼然已被阮大壯捏得粉粹了。
阮大壯還是個勤奮的人，無論晴天下雨，阮家染坊的大門都開得很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染坊的主人阮大壯就吱呀一聲把染坊的大門打開了。染坊大門的聲音很響，很刺耳，但阮大壯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再不需要扯著嗓子吼那十幾個伙計起床了。
那些伙計聽到大門聲響，知道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當(dāng)他們穿好衣撒完尿，來到染池子的時候，那阮大壯已扛了幾大捆布匹了。阮大壯身高九尺，腰圍五尺，兩條胳膊比一般人的腿還粗，一身腱子肉壯如黃牛，阮大壯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能一次扛起三百斤布匹如擰一只雞般輕松，染坊中的五個伙計不及他一人。
阮家染坊生意興隆，也因?yàn)檫@怒濤之城里可沒有人敢跟他搶生意，曾老大也時不時在染坊里露一手，讓手下伙計和左鄰右舍見識一下自己的本事，所以他的名氣就時不時地傳遍了整個城市，看似粗魯?shù)脑洗?，其?shí)心思非常精細(xì)，這人兼具武士的威猛和商人的精明。
當(dāng)一匹匹染好的布匹掛在竹竿上，阮大壯便在中間溜圈，知道今天的活兒出得不錯，只等天晴曬一曬，這布匹就可以換錢了。
今天終于放晴了，陽光透過壁縫透進(jìn)了屋里，讓一個伙計醒了，他馬上一骨碌爬起來，看到陽光透進(jìn)來，嚇得他一邊哆嗦著找衣服穿，一邊喊醒其他伙計，當(dāng)把衣服都穿好了，他才突然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氣氛，外面居然靜悄悄的。
十幾個伙計摸出房門，發(fā)現(xiàn)染坊大門居然關(guān)得死死的，顯然，阮大壯沒有起床。這太奇怪了，阮大壯居然舍得讓伙計多休息幾個時辰，大家松了一口氣，這可是破天荒，總之大家可以不那么忙了。
一群人開始慢騰騰地擺弄著工具準(zhǔn)備干活，這時，染池那邊一個伙計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似乎遇到了什么厲鬼惡魔。眾人扔下手里的工具急忙跑過去，才看到了駭人一幕：阮大壯淹死在了染池子里。
除了驚駭還有訝異，那染池深不滿三尺，阮大壯坐在里面也不到胸膛，怎么可能淹死阮大壯呢？
但他就是被淹死了，伙計們七手八腳地把阮大壯的尸首撈上來，看到了阮大壯肚子鼓鼓的，眼睛里透著恐懼，指甲縫里都是五顏六色的染料。
阮大壯死得太不可思議，都說他是被厲鬼纏身了，所以店里的那些伙計們都驚慌失措，他們大喊著“有鬼?。∮泄?。”便瘋了一般沖出染坊，有一個伙計還撞在一輛馬車上。
相比阮大壯，鐵老四的死就更詭異。
鐵老四在阮大壯死后的第二天晚上被人梟首了，當(dāng)天晚上雨下得很小，名副其實(shí)的春夜喜雨。
鐵老四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鐵老四在怒濤之城開了一家劍鋪，雖他的劍鋪生意紅火，聚財萬千，但他沒有一個仇家，因?yàn)殍F老四從來就與世無爭，相反他還樂善好施，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善人。
當(dāng)然，善良不是安全的保證，恰好相反，人善被人欺，尤其是有很多錢的善人，往往就有很多人打他的主意。事實(shí)上也的確有很多人打鐵老四的主意，但最后又都沒有打他的主意，因?yàn)殍F老四身邊有個鐵老五。
鐵老五是鐵老四的兄弟，從小不喜歡經(jīng)商，但癡迷劍術(shù)，萬貫家財可以讓他拜天下知名劍客為師，十年后回來，他的劍術(shù)便不弱，甚至已達(dá)一流劍客的境界。
鐵老四的兵器鋪之所以出名，除了雇傭了一批手藝精湛的工匠外，更關(guān)鍵的是，每一把鍛造出的寶劍，都經(jīng)過鐵老五的檢驗(yàn)。只有一流的劍客才能懂得劍的好壞，這是其它兵器鋪競爭不過鐵老四的根本原因。
鐵老四的生意一直很好，錢像水一樣淌進(jìn)鐵老四的鋪?zhàn)永铮F老四的財富也一直安然無恙，這都得益于鐵老五。因?yàn)殍F老五守在身邊，所以鐵老四的鑄劍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钡竭@天早上。
太陽剛剛升起，侍女小蘭便去伺候鐵老四起床，她發(fā)現(xiàn)臥室里沒有鐵老四，地上卻多了一個黑布口袋。小蘭好奇地打開了那個口袋一看，便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人就暈死過去了。
鐵老五就睡在隔壁，聽到動靜便立刻沖過來，他看到小蘭暈倒在一旁，那黑布口袋里滾出來一個血糊糊的人頭，還有一把沾滿鮮血的寶劍。鐵老五認(rèn)得，腦袋是鐵老四的，寶劍是劍鋪里剛剛鍛造出來的。
顯然，這把寶劍不需要鐵老五鑒定了，它的確是把好劍，而鋪?zhàn)永锏腻X分文未動。
鐵老五用針把鐵老四的身子和頭縫起來，伙計們把棺材抬進(jìn)來，將鐵老四的身體裝進(jìn)棺材。按照巴人風(fēng)俗，鐵老五用一把食鹽封在棺材底部的一個小窟窿上，然后合上棺材蓋。這個過程里，鐵老五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不像是在水葬自己的兄弟，倒像自己只是個抬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