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五寶靈塔（壬寅，水生木）（七）

　　天梁宮宮主快馬加鞭趕到荊州之時，已經(jīng)是四天以后的事情了。

　　一翻周折之后，他們在那林間的塔處找到了只有一絲氣息的陳同林。此時，他已經(jīng)七竅流血，滿臉都是紫黑色干涸的血跡，衣服的前襟幾乎都被血染紅了，甚是駭人。

　　宮主嘆息連連，只得稍微替他驅(qū)了驅(qū)邪穢，爾后讓兩個道士先行送回玄天派好好養(yǎng)著。

　　陳同林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了。一開始他極度虛弱，好似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精力都被抽走了一般，幾乎成為廢人。

　　天梁宮宮主把他帶到了龍泉山巔一處風(fēng)水寶地，以那龍泉水引天罡正氣，加以調(diào)養(yǎng)，他才漸漸好轉(zhuǎn)回來。

　　兩三個月之后，過了冬，天氣變暖，陳同林身子才大好，只是每日仍需按時服食定魂丹。

　　此時，那天梁宮宮主才與他詳談此事。

　　他們在山巔的亭樓之中，遠(yuǎn)方流云翻滾，山中清泉亦是在微光的折射下發(fā)出七彩光暈，亭中微風(fēng)拂過，理氣通暢。

　　陳同林跪在他師父座下，身著白色綢衣，面容謙卑聽訓(xùn)。

　　“此一事，皆出自你內(nèi)心之執(zhí)念。”天梁宮宮主道：“你修道這么些年，卻是從未參透這道宗道法，因此那邪物才那么輕易就能上你的身?！?p>　　陳同林拜道：“師父教訓(xùn)得極是?！?p>　　天梁宮宮主知道他的性子，表面謙卑妥當(dāng)，實則內(nèi)心固執(zhí)，旁人點化亦是難以開竅。便微微嘆了口氣，指了指身邊的蒲墊，讓他坐下說話。

　　陳同林便聽命小心坐下。

　　“你還沒告訴我，你在那塔林里遇到了什么，怎會變成那副樣子?！碧炝簩m宮主問道。

　　陳同林沉默了一下，小聲道：“不過是一些幻覺罷了，不足為提?！?p>　　“我看到你給我寫信的情況，就知道你應(yīng)付不了?！碧炝簩m宮主繼續(xù)說道：“這是極其邪門的五寶靈塔。據(jù)說是上古的邪法，內(nèi)藏了極具怨靈的亡骨碎末，近者若無正氣護心，必會落得邪靈上身的下場?！?p>　　陳同林雙目無神，愣愣地看著前方，喃喃道：“想那荊州之地，多為古代沙場，枉死的枯骨怨靈必然千千萬……”

　　天梁宮宮主見他如此說，便道：“你若執(zhí)念不放，恐怕也會像那怨靈，先毀旁人，再毀自己。”

　　“是。”陳同林點點頭。

　　“你怕是沒明白我的意思?！碧炝簩m宮主嘆了口氣道：“其實那塔，并非需要什么道家仙法才能防身，你只是一般人，若心胸坦蕩，亦不會有事，那酒坊里烏煙瘴氣，卻是出自他們自己心中有鬼。本指望你能除，誰知你反到入魔最深，險些喪命。所以你要知道，你自己的執(zhí)念，可是比這尋常人的大了許多！”

　　“師父，徒兒魯鈍，修道這幾十年來，亦無一日心中安寧，許是年少之時殺戮過甚，心已傷?！标愅值谝淮蜗蛩麕煾竿侣读艘恍┬穆暎骸巴絻航窈笠欢ǘ喽嚆@研道家心法?！?p>　　天梁宮宮主道：“我知道，你年少出家為道士，實為無奈之舉。有時候，想放下，未必放得下，若要開悟，恐怕還需靈犀一點。”

　　“是?！标愅执鸬煤芸臁s有些無精打采。

　　“歇著吧，若覺自己心緒浮動，及時服丹藥。”天梁宮宮主交待完了，便起身要走。

　　“師父……”陳同林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

　　“這玄天派的心法……可有能輪回倒轉(zhuǎn)之術(shù)？”陳同林問道。

　　天梁宮宮主愣了一下，道：“若只為道法探究，玄天派之前的確有典籍記載過，就在藏書閣內(nèi)，你可以自行探究。若是你還在糾結(jié)心中的那些事兒……為師也就只能勸你一句，回頭是岸了?！?p>　　說罷，快步離去。

　　十五年后，陳同林此時早已博覽玄天派收藏所有典籍，這些年亦是走遍天下，為道宗辦事也甚是妥帖，在行內(nèi)頗具聲望。怎么看都是天梁宮宮主的后繼人選。

　　天梁宮宮主仙逝之際，雖然微覺不妥，還是把位置傳給了陳同林，他一直認(rèn)為陳同林道法未通，可是此時的玄天派亦非彼時之態(tài)，他一個垂暮老人，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

　　今年年初，正值一月一次早會，玄天派的主星殿中，道宗在上端坐，十四星宮宮主在他座下聽命。

　　現(xiàn)今那玄天派勢大業(yè)大，早會議事，儼然如朝堂一般，各宮宮主逐一上前，報的皆是那道士度牒發(fā)放名單、田畝地契、道觀修葺、節(jié)氣祭祀之事，與道家清修卻一點都不沾邊。

　　諸事報畢，那道宗忽然道：“還有一事，我昨兒竟收到了一封書信?！?p>　　眾宮主提耳來聽。

　　“呵，也甚是離奇?！钡雷谛Φ溃骸熬尤皇窍募胰税l(fā)來的。”

　　一聽“夏家人”，眾宮主面面相覷，皆是面帶疑惑的神色。

　　“這個人號稱夏家曾孫，居然邀請我們玄天派北上至彰德城，說他有……《玄天錄》的線索?！?p>　　眾宮主沉默不語。只有那巨門宮宮主左右詢問：“喂，玄天錄是個什么東西？”只是無人搭理他。

　　良久，一位宮主道：“道宗，這夏家素來會那迷魂之術(shù)，行事詭異，當(dāng)年便騙得我派先祖敗下陣來，如今還敢修書讓我們北上，恐怕沒安什么好心?！?p>　　“只是……這夏家銷聲匿跡得有五六十年了吧……怎的今日又修書來挑釁？”一位宮主沉吟道。

　　“哼，挑釁？我們還怕他小門小戶了不成？”另外一位宮主道：“只要不著了他的道兒，夏家亦是肉體凡胎，難道還有三頭六臂？不如多找?guī)讉€武藝高強的人北上，直接綁了押回來再問話！”

　　“我說，還是不予理會?！庇钟袑m主道：“我們玄天派是什么地位，他們夏家又是什么地位。五六十年前的事情，誰人知曉。想讓我派出面，他們夏家怕是不配。”

　　這位宮主說完，一直未表態(tài)的道宗才看向他，微微點頭，似是贊許。

　　陳同林原來極會察言觀色，可此時，他忽然站立，拱手道：“道宗，諸位宮主，請聽同林一言?！?p>　　“同林這幾十年來研究我派典籍，知這《玄天錄》乃是我派創(chuàng)派先祖所留之道學(xué)寶典，據(jù)說乃是從天上神人所傳，卻因為前朝戰(zhàn)亂，不幸失傳。如今能得這《玄天錄》的下落，亦算是典籍回歸正宗的線索，怎么能不予理會呢？”陳同林道。

　　眾宮主不語，明白人心里都奇怪，這平日里不愛說話出頭的陳同林，怎么這個時候站出來說這一番與道宗想法相悖之話。

　　“我派如今自然是道家魁首，天下之正宗，行中無人能及。只是諸位可有想過，我派的道家心法傳承，又剩下多少？”陳同林繼續(xù)道：“如今緣起勢強，道家之事皆有我派定奪，可總會有那低谷之時，若不精研技藝，那時又如何立足？”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忽然又道：“還能再有一次我們道祖算出真龍?zhí)熳痈皯?yīng)天拜會之事嗎？”

　　此時，眾宮主發(fā)現(xiàn)那道宗明顯面帶慍色，便都不敢說話。

　　陳同林說完此話，亦覺得恐怕太過激進，只是他雖表面平靜，心中卻是百爪抓撓沸騰不已，不得不冒險。

　　道宗最終卻也并未表態(tài)，只是讓眾宮主散了。

　　午后，陳同林又獨自赴道宗的宮內(nèi)求見。

　　此時道宗午休剛醒，精神尚可，正坐在山麓的道亭之內(nèi)休憩。

　　“道宗，關(guān)于那《玄天錄》之事……”陳同林拜完就開門見山。

　　“同林啊?！钡雷诎櫭?，打斷他的話：“平日見你也挺機靈，諸事妥當(dāng)，怎么此事，如此不開竅？”

　　陳同林直接被打斷，臉一紅，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此時，道宗卻也不急，他踱步走到亭臺的圍欄邊，看著不遠(yuǎn)處的山麓，有一山泉飛瀉而下，水霧奔騰，流光溢彩，景色絕美，這正是龍泉山的那眼“龍泉”。上山拜謁之人，也只能聚在在下游淺灘觀景取水，又如何能見到這般絕景。

　　“同林，你過來?！钡雷诰従彽馈ｊ愅置ψ呱锨叭?，站在道宗身邊，亦看著遠(yuǎn)處的山泉。

　　“你是個聰明人，我亦是看重你?！钡雷谒剖钦f得若無其事：“這道家之事也好，命理之行也罷，小門小戶在技，若家大業(yè)大……卻是得管人?！?p>　　“莫說什么凡塵濁心，權(quán)力傾軋，爾虞我詐。吾等在這個位置，該做的也不得不做?！钡雷诶^續(xù)道：“你看看，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人性人心罷了。”

　　“世人都說，道家修習(xí)登仙之道，但是你再看看，這玄天派內(nèi)，除了久遠(yuǎn)傳說不可考的，哪個先祖、宮主能升仙去了？你又能尋得什么仙人典籍，能比這制掣人心重要?！?p>　　陳同林垂首，亦知道道宗是真的是看重自己，才會有這番吐露。

　　他只得拱手道：“道宗指點的是?！?p>　　“明白了就去吧?！钡雷趽]了揮手。

　　陳同林此時靈機一動，便道：“道宗，今年您要起駕去京城面圣，此番乃我派第一大事，同林愿先行打點上下，確保一切妥當(dāng)。”

　　道宗這才微笑點頭道：“你有此心甚好，我亦覺得唯有你才能辦得妥帖?！?p>　　“順便……我去那彰德城的夏家一探?！标愅纸又溃骸翱纯此麄兯Ｊ裁椿ㄕ校嗾覚C會教訓(xùn)他們一下，讓他們知道我派的厲害?！?p>　　道宗聽到此處，便斂了笑容，道：“也可，只是不用花太多心力。”

　　陳同林便拜退。從道宗休憩的道亭的石頭小徑走下山去。此時，他便覺得再也抑制不住胸悶，渾身燥熱難耐，便加快了步伐。

　　他勉強又走了幾步，忽然鼻下一熱，接著有血滴下。他只得捂住鼻子，找了路邊的山石坐下，掏出丹藥，吃了一顆，之后閉目養(yǎng)神，心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么多年來，也許在五寶靈塔那邊沾的邪氣，從未真正消除。

　　可是此時，陳同林腦海里反復(fù)重演的，卻是他在玄天派的典籍中看到的一句話“祖圣得天人指點，得九部《玄天錄》習(xí)之，其中仙法精妙，不乏輪回倒轉(zhuǎn)、起死回生之逆天之術(shù)，后因破常世之法度，《玄天錄》失于人間，甚惜哉?！?p>　　“玄天錄……我來了?！标愅粥哉Z，又撐著站了起來，慢慢走下石階。

　　正可謂：登途不及權(quán)勢忙，清修不抵心魔狂?？蓢@文武兼才郎，執(zhí)念不解迷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