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駟堂(甲申,金克木)(上)
無論黑衣人還是那鴻鵠,都再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夏觀頤此時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從窗弦上滑了下去,癱倒在地。
剛剛那個黑衣人的力道驚人,那一拳完全將他的肋骨傷口又震開了,而且還撞在墻上皮肉破裂。彼時他心急追人一時意識不到,還勉強爬了幾步,可是現(xiàn)在便頓覺疼得有些扛不住了,鮮血慢慢從衣服里滲了出來。
谷辰澤亦是在他身邊捂胸呻吟,看樣子也是一時爬不起來。
“觀頤!”姜景士這時才爬到了閣樓之上,可卻不是踩著樓梯上來的,反而像是用力攀爬上來的。見夏觀頤此狀,又見那劍扔在了地上,緊張地奔去,扶起夏觀頤,上下檢查了一遍確認他沒有被劍刺傷才稍稍放心。
“剛才我在下面,看到那劍刺向了你!”姜景士道:“給我嚇得半死,剛準備爬,這混蛋樓梯卻又踩裂了!害我費了好大勁才爬上來!”他憤憤抱怨完,又認真上下打量了一遍夏觀頤,發(fā)現(xiàn)他后背滲出血來,忙用手摸了摸。
“姜爺爺,我沒事?!毕挠^頤見姜景士如此,心中亦是微微感動,忍住疼痛故作鎮(zhèn)定。
“能動嗎?”姜景士問道,爾后將夏觀頤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之上,緩緩站起來,小心地往樓梯口走去,夏觀頤咬著牙忍著痛跟他挪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上來的梯子已經(jīng)完全碎裂,只有一半扶手還在空中懸掛著,微微晃動,殘缺破碎的木條都撒在了一樓。下面一眾人抬頭觀望,天知道當時姜景士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抓出那碎裂的扶手攀爬上來的。
“喂!”姜景士喊道:“上來人幫忙??!”
下面仆人喊道:“已經(jīng)著人去找長梯子了,老先生稍安勿躁?!?p> 姜景士看夏觀頤站立時齜牙咧嘴,甚是費力,便又俯下身子,將夏觀頤放下,讓他靠在閣樓的墻壁邊休息。此時,他的目光掃到了閣樓里堆著的雜物,剛剛被那黑衣人用劍戳中,之后他拔出時將那書籍、雜物撒了一地。
姜景士拿起一張飄落在地上的泛黃的紙,只見上面寫著極其清秀工整的行楷字跡,他心中一動,知道這正是谷星樞的筆跡。
當年他與金平遇上谷星樞時的情境一下子都從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命理之道,雖亦算是文化人之事,可無論是姜景士這種一方世家大族還是夏金平這種小戶人家,都還算是平民之列,雖能識字讀書,卻遠不及這谷星樞世代官宦家中的文學(xué)書道家風(fēng)。
谷星樞年輕時精通史書文學(xué),尤擅歐風(fēng)書法,乃至他去山東之時,偶然寫字被姜景士的父兄們看見,都紛紛來討要墨跡。
而如今,斯人已逝,這年代久遠的隨筆,卻讓姜景士心中無限感懷起來。他看著那紙上的字,開頭寫著: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齡俱不滿百”
中間的字跡模糊無法分辨清楚,勉強還能看清幾個字寫的是:
“盈數(shù)終歸冥滅”、“形歸丘墓神還所受”、“何可孰念”
姜景士將這張紙遞給夏觀頤,面透微微蒼涼,道:“你看,說不定是他在冥冥之中護了你?!?p> 夏觀頤接過紙,回想起若不是黑衣人那劍插入這堆雜物,給自己爭取了機會,自己此時說不定真的已經(jīng)被黑衣人一劍刺死了。他之前對谷星樞這個人物毫無感覺,此時看著他年輕時的清秀墨跡,忽然心中微暖。
谷辰澤此時也爬了起來,看到他爹的遺物,只面色悵然地坐在夏觀頤對面,并未與他們多話。
過了一會兒,仆人才搭好了梯子,推推搡搡地上樓,畢竟閣樓窄小,上來幾個人都無法轉(zhuǎn)身。仆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夏觀頤和谷辰澤都抬到了樓下一處客房,去請了郎中來看。
府內(nèi)發(fā)生此事,那谷星權(quán)老爺子亦從屋里出來,由侍妾扶著,面色凝重地觀望。
而那陳同林此時卻出主意道,在京城之中,此人大白天黑衣黑面,行走多有不便,若現(xiàn)在報官,說不定可以尋著下落。眾人亦都無異議,陳同林便讓手下的道士去請了六扇門的捕頭過來,正是之前與夏觀頤有過一面之緣、助姜景士進紫禁城的那個秦天。
秦天帶著兩個捕快到達谷宅時,郎中已給夏觀頤包扎完畢,又在他的兩肋下加了隔板綁了起來,夏觀頤光著上身,又被綁得如木偶一般動彈不得,樣子甚是滑稽。不過秦天還未看到他這副樣子,便被眾人圍了上來,講述黑衣人偷盜、傷人、并跳樓逃走的經(jīng)歷。
秦天大致聽畢事情始末,先命一個捕快回六扇門發(fā)布追查令,著全城捕快追尋黑衣人,再又帶著另外一個捕快去銘星閣的閣樓上看了看打斗的痕跡、將那人遺留的寶劍仔細端詳了一翻、又繞出谷府去那黑衣人逃走的街巷上看看才又回來,回來的時候,他將守在門口的隆頎夫人帶入了府中。
本來隆頎沒追上黑衣人,也并不想進府,想來是覺得漢人官宦人家的府宅她出入不便,只是站在府附近想等夏觀頤他們出來。這秦天因幫助隆頎夫人在六扇門上下打點過,是認識這位彝族夫人的,便道既然與此事有關(guān)不如進府一同商議清楚可好,隆頎這才隨著秦天進來了。
此時眾人無論年老年幼,傷的未傷的。都又聚在了正房的名為“天駟堂”的大廳之內(nèi),姜景士此時也注意到了這“天駟堂”三個字,十有八九也是谷星樞的墨跡。
秦捕頭便開始問話。
“諸位大人。”秦天面色有些凝重地開了個頭:“從小人勘驗來看,此事頗有蹊蹺之處。待我細細詢問來,也請諸位大人知無不言。”
姜景士默默地帶著夏觀頤退到眾人后面坐下,他看著秦天現(xiàn)在這副正言的樣子,又想起那晚他叫富商干爹的媚俗之態(tài),不禁心中好笑。
“首先,府中可曾有人看到這個黑衣人是如何進府的?”秦天問道。
那谷辰源馬上讓把府里的仆人都找來問話。而那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黑衣人的仆人,便正是奉谷辰源之命要去取地圖之人。他道當自己跑到銘星閣的院落之時,忽然發(fā)現(xiàn)大門敞開,再往前跑了兩步一看,便看到這個黑衣人在閣內(nèi)翻找什么,因為他手里拿著長劍,自己不敢上前,便轉(zhuǎn)身逃跑,大聲喊叫報信。
秦天追問道:“這光天化日之下,便再也沒有人看見此人是從何處入的銘星閣嗎?”
眾人皆沉默。
秦天嘆了口氣,又轉(zhuǎn)頭問陳同林道:“陳道長,此人只盜走地圖,不圖財物,想是你們命理行內(nèi)有知曉此地圖之人所為吧,您可有什么可疑人物的頭緒?!?p> 陳同林搖頭道:“毫無頭緒。不過!同樣的情況,其實……我們經(jīng)歷過一次?!?p> 夏觀頤在一邊其實早已急得不行了,這秦天不知前因,在這瞎探究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說到點子上去,陳同林這一說,夏觀頤也急急想要發(fā)話,要把當日在發(fā)鳩山上的事情都吐露出來,可是他正要開口,姜景士輕輕拉了他一下胳膊,示意他不要說話。
于是,陳同林便把之前在發(fā)鳩山上,亦是被這黑衣人搶走地圖之事說了一遍,秦天頗為驚訝,想來這事情不合常理、蹊蹺之處頗多,而同時發(fā)生兩次,更是迷上加迷。
此時,在一邊的隆頎終于開口了。
“此事,我其實之前有所感應(yīng)。”隆頎道:“只是我邊陲異族,恐怕說話有不合常理之處,諸位老爺就當隨便一聽罷?!?p> 眾人都轉(zhuǎn)頭看著隆頎。
“這地圖放在谷府上這么多天,也未認真保管,若有人圖謀,大可不必在陳道長和老姜上門要圖之時再盜,光天化日,豈不容易失手?”隆頎道:“同樣的道理,上一次那地圖放在山上,為何早不拿走晚不拿走,偏偏我們要去尋時,和我們起沖突?”
眾人都未發(fā)一言,想是都在心中盤算。
“剛才秦捕頭問的問題,我想我是能懂的,因為這谷府里,只有這個黑衣人逃走的痕跡,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黑衣人進來的痕跡!若是爬墻、或是混成仆人入府,這么短的時間,必定會有留下痕跡線索,如今卻沒有,這說明什么?”
隆頎環(huán)視了一圈眾人,繼續(xù)道:“說明這個人就是憑空出現(xiàn)的!”
眾人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都皺起了眉頭。
隆頎便又轉(zhuǎn)頭看向陳同林,道:“和上次在發(fā)鳩山上是一樣的。”
陳同林面色暗沉,輕輕點了點頭。
說到此處,秦天沉吟道:“許只是還未發(fā)現(xiàn)線索而已,怎會有人憑空出現(xiàn)?!?p> 隆頎也不與他爭辯,只道:“所以我說,我的話,各位就當隨便一聽。但是,我雖不能道明來龍去脈,可是有些感應(yīng)到的東西,還是準的!”他又將臉轉(zhuǎn)向夏觀頤:“你有沒有想過那只鴻鵠和那個黑衣人是什么關(guān)系?”
夏觀頤搖了搖頭。他心里其實也在懷疑這件事情,只是找不到頭緒。
“那你知道為何,我得知你們要來谷府討要地圖,便準備好弓箭跑到谷府邊嗎?”隆頎問道。
夏觀頤想了想道:“您……通過‘通靈’預(yù)感到了會有此一劫?!?p> 隆頎笑道:“我就一直感覺此次我們這番尋圖去昆侖的事情有點怪異,當聽到你們要去討地圖的時候,我便有強烈的不安,覺得事情沒有這么順利。自上次發(fā)鳩山之后,我就猜測是那鳥會助那黑衣人逃跑,所以我們第一次才會撲空,根本找不到那個人的下落。這個雖然我不確定,但是我?guī)瞎绻娴脑儆錾?,也好?yīng)對之策,結(jié)果就真的是讓我遇上了!……不過你們也想想,如果那鴻鵠是助黑衣人逃跑成立,那么將他放在某個地方,讓他‘憑空出現(xiàn)’是不是也能成立了。”
眾人堆里開始竊竊私語,畢竟,那鳥雖然大,但是能有助人逃跑的鳥兒,聞所未聞。谷辰源已經(jīng)有些坐不住,覺得這女人滿口胡言,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陳同林,卻發(fā)現(xiàn)陳同林似乎聚精會神在聽,他便又不好打斷,只得讓隆頎接著說。
“轉(zhuǎn)回來,我們再說,到底為什么這個人要在眾人一同去找圖的時候才出現(xiàn)搶圖?為什么不提前搶走?”
此時,夏觀頤忽然靈光一現(xiàn),他的猛地抽搐了一下,想到了一個看似不合常理的答案,但是他卻非常篤信這個答案,因為這正是夏家的觀人命造之法理。
他便急著喊了出來:“那是因為,這個人可能一開始也并不知道地圖的位置?!?p> 眾人又都將頭轉(zhuǎn)向了夏觀頤。
看著眾人忽然回頭齊刷刷地望著自己,夏觀頤嚇了一跳,接著他便有些后悔,因為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很難表述清楚。他得考慮此事應(yīng)該如何說,才能讓大家都能明了,畢竟這夏家的命理獨門,眾人并不一定能理解。
他猶豫了半天,卻也不知如何說出來,但是看著隆頎對自己微微點頭,想是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的,便鼓足了勇氣說道:“我,我也有個……不太合理的推斷,不,不知諸位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