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落時分,澠川一片平靜,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陳裕卿捕了一條魚,在周隱萬分復雜的目光下熟稔地燉了一小鍋魚湯。他輕手輕腳地為她盛好一碗,遞到了她的跟前。
周隱眼了一口唾沫,也不顧自己的形象,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他趁她吃飯的空隙,問了一句:“為什么選擇和我一起呢?”
她抬起眼來望著他。
夕陽在她的眼簾之間流動,映照著澠川的漣漣清輝,她的臉頰被黃昏時的光線鍍了一層陰影,一半顯露在陽光下,一半埋藏在陰暗里。
他突然害怕聽見她的答案。
大概過了很長時間,又或者是過了短短幾秒,周隱接上了他的話題:“我無處可去。”
半晌,他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戲謔道:“看來你是別無選擇,才抱上了我這么一棵歪脖子樹。那我要天天祈禱,千萬不能讓這個好不容易拐來的軍師跑了?!?p> 她不置可否,沖他眨眨眼睛:“看你怎么表現(xiàn)嘍?!?p> 說罷,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做賊似地從袖口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他:“我今天上午剛剛寫好的,忘了交給你。”
他順手展開信紙,修長的五指突然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和離書。
剛剛成親不到三日她就想著和離的事情,天下哪有一個女子如此把自己的婚姻當作兒戲的?
他只覺得胸口氣血涌動,整個人都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包裹著。
周隱無所謂的笑笑:“我們雖說也拜過堂入過新房,可究竟算不上什么正經(jīng)夫妻,這場親事就是一個鬧劇。我想了想,我們好聚好散,這式和離書我一共寫了兩份,我們兩個一人一份,如果你沒意見,就按個手印,從此我們就認認真真地當盟友,如何?”
聽了她這番話,陳裕卿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轉(zhuǎn)頭望向別處。
她仔細地觀察他的神色,發(fā)覺他薄唇緊抿,眼神晦暗,像是生了氣的樣子。
她不禁有些疑惑:難道她惹到他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周隱的提議,只是把那封和離書往袖口中一塞,搪塞道:“那我就先收下?!?p> 她以為他答應和離,頓時感覺脫去了一層束縛,神色歡快,喜上眉梢。
陳裕卿端著自己的那碗魚湯,突然覺得沒有了什么胃口,便將木碗往桌案上一擱。碗底與桌面相碰,發(fā)出不大不小的聲音。
她被他嚇了一跳,暗自觀察著他的動作,心想:這人不會突然翻臉吧?
此日是望日,一輪圓月從江面上升起,澠川暗潮涌動,沉浮的水波上閃動著金色的光芒,像極了權(quán)謀家眸中流動的詭秘心思。
天地之間,似乎僅有這一葉孤舟為系,與身邊一人為伴。
周隱看到陳裕卿突然在她面前抬起眼來,他的眼眸中似乎也有粼粼的波光。
他沉聲開口:“周隱,雖然我現(xiàn)在無權(quán)無勢,只有五十兵衛(wèi)愿意追隨,八兩武藝能夠傍身,但是我可以給你三個承諾——
“第一,我畢生所計唯有推翻羌朝,至死而終。
“第二,我愿以十一江山與你,以報你追隨之情。
“第三,無論處于何種境地之中,我對周家明堂,死生不負?!?p> 夜半時分,當眾人皆已安眠的時候,位于澠川上的一艘烏篷船暗中發(fā)動,向著千里之外的黃州飄去。
史書總會記上一筆,正禧十四年的九月十五日,皇武帝陳裕卿聽從康國公周明堂的建議,決定前往黃州投靠徐響,邁出了皇圖大業(yè)的第一步。
在這個充滿戲劇性的歷史時刻,只有兩名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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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黃州大營外。
因一個月前徐響稱帝,朝廷軍隊選擇再次進軍黃州。領(lǐng)兵之人是兵部尚書大吉布拓,雖已年過半百,可是領(lǐng)兵之術(shù)仍然極為老辣。
打到徐響的家門口時,他并沒有選擇即刻進攻,只是命人原地扎營,數(shù)十萬人的軍隊紀律極為嚴明,令行禁止,竟連一絲騷動也無。
兩軍對陣,卻各安一方,顯露出一種詭異的平靜來。
在對陣期間,大吉布拓數(shù)次派騎兵對黃州徐響陣營進行小規(guī)模騷擾,似乎不求一擊即敗。往往一支全副武裝的偷襲軍隊只有百余人,他們騎著馬在敵營之中溜達一圈,放幾把火砍幾個人就原路返回。
大吉布拓沒費多少精力,徐響那邊卻已經(jīng)是不勝其擾。
于是在大吉布拓的小規(guī)模突襲行動突然停止,并連續(xù)三日沒有大動靜的時候,徐響的兵士們終于長舒了一口氣,睡得格外香甜。
這個夜晚格外寒冷,北方蕭瑟的山野間遍布白霜,號角聲突然驚起,大吉布拓在敵人最為松懈的時機發(fā)動了夜襲。
這次夜襲與前幾次騷擾不可相提并論,今夜大吉布拓全員發(fā)動,力求打得對方全軍覆沒。
火炬跳動,樹影驚搖。
徐響的兵士們還沒有從被窩里爬出來將衣服穿好,就已經(jīng)成為了朝廷的俘虜。
大吉布拓手下的將領(lǐng)陸文卿在一片混亂中準確判斷出了軍中主營,提著雙刀策馬闖入,將還在穿鞋的徐響一刀斬下頭顱。
新帝被殺,全軍嘩然,一時之間繳械投降者滿目皆是。
徐響座下兩名丞相張幼珍和蔡識連忙率殘兵沖到徐響之弟徐鳴的帳中,立誓要護送他撤退到三十里之外的青州,扶他登基。
就在此時,一位黑衣男子挾一婦人闖入亂軍之中,他身后跟隨著寥寥四十余騎,但皆是驍勇異常,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入主帳竟如入無人之境。
那男子大喊:“讓大吉布拓來看看,我刀上架著的是誰?”
陸文卿一見那婦人,立馬大驚失色。
羌族人和漢人不同,他們素來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羌族女子會舞刀弄槍者比比皆是,大吉布拓的夫人正是其中一員。她隨夫君一起出征,在此次夜襲中鎮(zhèn)守后方,卻沒料到這名黑衣男子趁敵軍全員發(fā)動之時,不去救援己方,反而沖進較為空虛的敵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劫走了她。
看到面前這一幕,陸文卿神色晦暗:“你有什么條件?”
黑衣男子云淡風輕地一笑:“退兵?!?p> 陸文卿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還有一處箭傷,應該是沖進大吉布拓后方而留下的,不過他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命一名士兵前來為他草草包扎。
陸文卿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辨識出他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角色。
他嘆了一口氣:“我要先去請示主帥的意見?!?p> 說罷,一名兵卒接收到了他的示意,連忙跑回自己營中向大吉布拓通報。
過了兩刻鐘,他回來復命:“主帥說他可以退兵,但是想問那人,如果他退兵之后夫人沒有回來,又該如何處置?”
主帳中光線一片昏黃,徐鳴和左右相聽聞消息又放棄了逃跑來到了這里,在這種情況下面面相覷,沒有人能夠想出萬全之策。
此時,一聲清朗的嗓音響起:“我愿做人質(zhì)前往敵營,如果夫人沒有回去,便任憑尚書大人處置?!?p> 眾人皆望向出聲處。
開口提議的那個人穿著一襲黛青色衣衫,身形細弱,眉眼俊秀,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讀書人模樣。
陸文卿輕哼一聲:“你又是何人?”
黛青色衣衫輕笑一聲,指了指那名黑衣男子:“我是他的從弟,他不會看著我去死的?!?p> 她抬起眼來望著陸文卿:“我將主動權(quán)讓到尚書大人的手中,這個買賣如何?”
陸文卿沉吟片刻,點頭道:“那你跟我走?!?p> 就當黛青色衣衫與陸文卿就要掀開帳門離開時,那名黑衣男子突然說了一句,似乎是想要安撫那人:“我會讓你安然無恙的回來,你放心。”
黛青色衣衫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后回過頭來,沖黑衣男子明燦地一笑。
“我會回家?!?p> ————————
后來大吉布拓撤兵,夫人也回到了朝廷軍隊里。大吉布拓本想殺掉黛青色衣衫泄憤,卻被夫人一力阻止。
夫人說,她當時看黑衣男子的眼神,便可明白此人對他有多重要,這人手無縛雞之力,既不能沖鋒陷陣也不能奮起殺敵,不過是那黑衣男子的一個親人罷了。殺了她得不到什么好處,反而白添對方怒火,損人不利己之事,無需去做。
大吉布拓思忖片刻,覺得自家夫人的話有道理,便讓黛青色衫子全須全尾的回去了。
他若是知道自己放走了什么人,定會捶胸頓足,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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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青色衣衫神采飛揚地走回了主帳中,微笑著與黑衣男子并肩而立。
徐響的尸體已經(jīng)被人仔細收殮,地上的血跡也被處理干凈。徐鳴心有余悸地坐在主位上,腿肚子直打哆嗦。
張幼珍侍立在他身旁,眼神發(fā)光地望向黛青色衣衫。
突然,徐鳴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事一般,連忙沖二人一拜,問道:“不知兩位恩公姓名?!?p> 黑衣男子與黛青色衣衫相視一笑。
黑衣男子上前一步,沖徐鳴拱手一揖,自薦道:“吳王,陳裕卿?!?p> 黛青色衫子立在他身后一步遠的距離,學著他的樣子拜下,意態(tài)瀟灑從容。
她的眼神中像是含了一泓清泉,薄唇微啟,聲音清脆好聽。
“在下曾隱居羅城,姓周名隱,字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