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時隔多年,你已成大成人,而我和你母親已漸漸衰老。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要靠你自己解決。我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一方面是自己的壓抑,需要找一個人傾訴,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解除你多年的疑惑,也就是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
這是我第二次感到疲倦了。好想搬到有陽光的地方,之前住的地方太潮濕,父母的遺像都受潮了,肯定在說住的不舒服。
請不要告訴徐小姐我走的消息,起碼要晚一點告訴她。以至于這樣,我才會走得安心。
我兀自站起身,一步兩步三步。朝著奕芝所在的方向走去。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樓頂上的風(fēng)很大,我叫奕芝的名字?!稗戎?,奕芝,一直?!?p> 她回過頭來,她憔悴的臉像是睜著眼睛失眠了一個世紀。她穿著一身的黑色T恤,白色帆布鞋。鴨舌帽遮住她的短發(fā)。
我冷冷地說,“你還是喜歡穿這么慫的衣服。”
“起碼穿得比你好看,不過你倒是變了,變得堅強了。”
我不解,她繼續(xù)說:“你在BJ,還有回家的一舉一動,我的母親已經(jīng)告訴我了,也就是平姨。
“你怎么會想到認她做干媽?”
“沒有為什么,只是覺得她是個好人?!?p> “唔,的確是好人……那么,這些年你不肯見我,就是為了考驗我?”我緩緩地走上前。
“沒錯?!彼捯粑绰洌闩e起手,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過來的?!蔽业穆曇魩е┰S憤怒和顫抖。
“對不起……我只是在徘徊,在你的世界和一整個世界之間徘徊。”
我倚著墻,從口袋里抽出唯一的一根軟白沙?!斑€記得嗎,那時候我們就是在這里偷偷抽煙的,也是軟白沙?!蔽一瘟嘶慰盏臒熀?,說,“可惜,現(xiàn)在只剩下一根了,我不能和你一起了?!?p> “既然這樣,”我抹了抹嘴角的血,她開始意識到我是不是下手太狠了?!澳蔷妥屛冶M最后的一份力吧。從此以后,我們毫無關(guān)聯(lián)?!?p> 我的心像是被一雙手捏的生疼。
我一個人跑回了家,關(guān)上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近乎窒息,我把鞋子甩掉,倒在床上。家的氣息讓我有所緩和。我為什么要說違心的話??我明明很在乎她。
曾經(jīng)的情誼和默契,真的要像蜘蛛網(wǎng)一般,抹去就算了嗎?算了,不想了。我現(xiàn)在知道密碼了,那個U盤的密碼。
走到客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舒雅坐在沙發(fā)上,離我一個茶幾的距離。茶幾是實木做的,上面不規(guī)則分布了若干個一次性杯子,杯子的中央有一盒拆開的三九感冒靈,還有滿滿一沓紙巾。
“你這是在作法嗎?”我有點看不下去,打算破了這個法場。舒雅轉(zhuǎn)過來,面色暗淡,鼻子紅通通的。雖說五官依然端正,但是光從面色看去,顯然像是一個元氣大傷的妖婦。
她笑了,笑聲像是茶餐廳里出錯了的服務(wù)員打發(fā)人的那種賠笑。
“不是的,哥,你聽我慢慢講。”她抽出半張紙巾,放在手里凝視了一會,似乎在計算紙巾塞進鼻孔的最佳半徑,和吸取水分的最佳效率。
她用紙巾捏住鼻子,鼻音難掩地說:“哥,你知道嗎,安生去西部支教了。”
“我知道啊,聽說是看了一段紀錄片,良心大發(fā)。就收羅著行李壯志凌云地走了。我說,這跟你感冒,和現(xiàn)在在我家折騰,有什么關(guān)系?一次性紙杯也是木頭做得,不要太小看資源浪費這件事了。”我說得頭頭是道,其實自己是那種夏天空調(diào)開到16度,一個月電費三四百的敗家子。
“對呀,我就是考慮這個問題。”舒雅擔(dān)憂地說:“聽說西部那邊冷,感冒了醫(yī)療條件也不是很好,據(jù)說感冒靈都用不上呢,安生哪消受得起?!?p> “所以?”
“所以啊,我在計算,像一般的感冒。到底要用多少感冒靈呢,是一包,還是一包半,還是只要半包就可以了?!?p> “所以,你就想了辦法,讓自己感冒了以身試法?”我恍然大悟。
“你這個傻子,安生需要你這么赴湯蹈火嗎?”
“需要,就是需要。我還是忘不了安生。”她撅著嘴,繼續(xù)自己的實驗。
“隨便你,你這種人死不足惜?!蔽矣行阑?,竟一下子把怒氣都撒在舒雅身上了。
“好那好那,你死足以惜?!彼鹗质疽廒s我走。
我走到母親的臥室,找到那個被遺忘已久的U盤。利索的輸入密碼,奕之告訴我,這密碼是否就是大姨東窗事發(fā)那天的日子——這是平姨的猜測。
我輸了進去,進度條短暫地停滯了一會,里面赫然出來一個語音文件。
?。ㄒ唬?p> 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個東西的存在,畢竟你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你們的騙子大姨已經(jīng)不在了。或許,你們可能連大姨這個身份都不會認。不過沒有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不再想要什么,我的人生大起大落,痛苦和幸福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也幾乎沒有遺憾了。但要硬說有遺憾,那么就是拿走了陳亮的那一套房子。
坐牢的時候,我經(jīng)常用手揣摩自己的心臟的跳動,猜測自己是否是鐵石心腸,也是,那些謾罵和歧視,我都已經(jīng)麻木了。
也許你們覺得我喪心病狂,利欲熏心,那就把也許去掉,就這么認為吧。
小的時候,我和你們的母親一起翻墻偷番薯,還有那個建平。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和她曾是好朋友,只是后來感情破裂,她這個人太野性,不好相處。
還記得那一天,我借錢的空洞被揭發(fā)了以后。我的愛人竟跪在我面前,請求我跟他離婚,說這件事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就是我追隨了二十幾年的男人。殊不知我借錢開廠做生意的事情也是他慫恿的。
出獄那天我只想要看看自己的孫子程輝,可是我的女兒只是回復(fù)了我三個字,省省吧。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無止境地借錢,給她花,為她辦置彩禮。最后換來的只是一句嫌棄話。
程輝是個好孩子,以后你們見到他,千萬不要為難他,他這個人孤僻,社交恐懼,可是他是個好人,這一點已經(jīng)遠超于我和他的母親。
不過總的來說還算好,如果換個角度,十年又豈能算作牢獄之災(zāi)呢?
我也總算有得意的時候,我在牢獄給那些痞子教書,這十年過得還算滋潤。這是真心話,外面的世界令人窒息。當你從一個小小的窟中走出來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大的牢。所以我當初寧愿求法官給我判無期徒刑。那法官真是瞎了眼,以為我悔過了,只給我判了十年。
請原諒我在剛才說的一些瘋話。言歸正傳,你可以去找我的孫子程輝,他手里有一個存折,是我這十年的積蓄。雖然不能抵我的罪,但我只希望,你們的父親不要記恨我。更不要為此用我的錯誤折磨你們一家人。
就這樣吧,我的一生也就快要結(jié)束了,一個生命的隕落如果能帶來個別人的解氣和福音的話,那么我愿站在接近云的地方,縱身一躍。
還有一件事,還記得太爺爺?shù)倪z書嗎,里面關(guān)于你的那部分因為被水打濕,模糊不清了。
其實上面只是寫著,不管未來發(fā)生什么困難,屬于陳荒的那一份財產(chǎn)無論如何都不能動,也就是說,你不能把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改成陳亮,除非你執(zhí)意忤逆。所以,我沒有拿走你的房子,我只是拿走陳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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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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