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幽御(2)
湊舜準備去城市的一些角落查看,半途經(jīng)過一處施工的大樓,他望著這片正在建筑的公寓樓,一時間有些感慨。
城市再次漸漸被造了出來。
幾乎讓人忘記,幾個世紀前的那場戰(zhàn)爭,席卷又破壞了整個世界。
仿佛世界末日,戰(zhàn)爭侵占了一切。流離失所,戰(zhàn)死,妻離子散,瘋狂的殺戮,凄慘的亡逝。所有悲劇呈現(xiàn)在戰(zhàn)爭之中。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瀛川平載時代的安逸,硬生生打破了一個國家的古老文明,把新生的工業(yè)文明灌輸入這個古代的社會。世界因為這場戰(zhàn)爭而劃分為幾大區(qū)域,富裕的國家割據(jù)一方,歷史的長河滾滾向前。
為什么這一場戰(zhàn)爭會興起?
這些都與凡人無關(guān),但流離在戰(zhàn)爭中,他們總會失去些什么。
“在那場戰(zhàn)爭中,我同樣失去了某些東西——但我想那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否則,為什么失去了以后,很久一段時間,我的心并不會痛呢?”
他閉上眼,緊握雙手,低低地喃語。
湊舜眺望遠方的天空,忽然輕輕笑了,“如果這真是你所希望的……”
他沿著路,徘徊在城市的偏僻巷子中,不知不覺,暮色四合,夕陽最終落下地平線,收斂了最后一束光。天色已經(jīng)十分暗沉,路邊的燈早已亮起。漸漸地,蒙蒙細雨飄落,雨滴撲在他的臉上。
城市的大屏幕上,湊影帝的采訪重放著。
“湊先生,請問你對《無罪》感觸最深的一幕是什么呢?”
“嗯……大概是女主角開槍對準囚徒的時候吧。囚徒明明是愛著她的,卻沒想到,最終是她要讓自己死去?!?p> 大屏幕里,那位容貌完美,衣冠楚楚的少年微笑著回答。
湊舜走在雨中,仰望著大屏幕,周圍人來人往,他的身形格外孤單。
“我要讓你,永遠永遠,記不起你最愛的人!”一道聲音回蕩在他耳邊。
他還記得,那時的感受,像是有人持起匕首,狠狠地剜去了他一半的心臟,剝奪了他最重要的東西。
雨落了下來,嘀嗒撲向他的臉頰,有些濕意。
湊舜心中突然一凜,從回憶中驚醒,淺見琉璃的警告,在他的心中一閃而逝:“幽御前只在夜雨時殺人,一旦下雨,說明幽御前已經(jīng)動手了。”
雨忽然急了起來,水滴落雨坑的聲音愈發(fā)急促。
湊舜霍然抬頭,眼中厲光閃過。
歌舞伎町,是云厝川的黑夜里,燈火最堂皇的地方之一。
夜幕降臨時,繁華的夜生活就會開始,街道上霓虹燈閃耀出各異的色彩,到處是彩燈和川流不息的人們,上演著浮世百態(tài)。只是,在這片繁華中的一隅,出現(xiàn)了一聲不和諧的音符。
“去去去,沒錢還敢來我們這么高級的俱樂部?!本銟凡康拇蚴植荒蜔┑匕岩粋€男人拖出,扔到大街上。
彩色的燈光閃亮,掛在招牌上形成了一段文字:“南方之海”,招牌下的建筑占地面積極大,外面裝修得也令人眼前一亮。
被扔出去的男子結(jié)實地摔倒在地,他費力地站起,小聲嘟囔:“什么呀,前幾天來的時候還卑躬屈膝說要常來呢?!?p> 接著,他有些沮喪爬起身,拎起自己的外套,低著頭,漫無目的地在歌舞伎町附近逡巡著,像是喪家之犬。
他的名字是藤間雅貴,幾天前跟朋友來過一番街,今天想再次光顧,卻因為錢沒帶夠而被趕了出來。游蕩的過程中,他忽然瞅見一條有些陰暗的巷子。
他本想打量兩眼就離開,然而那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動了一動,吸引了他的目光。
“嘿,站在那里的是誰?”藤間走近,向著那片黑暗里問。
黑暗里傳來一聲低低的輕笑,含了三分魅惑,三分詭異。衣袂動了一動,一片殷紅裙角漸漸從黑暗中浮出。
一位穿著大紅和服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探出身子來。
她以袖半掩面孔,一半藏身在暗巷的黑暗里,她穿著歌舞伎中紅姬的服飾,梳著高高的發(fā)髻,簪著金色的發(fā)簪,衣香鬢影,金銀繡線在黑暗里閃閃發(fā)光。從她露出的半張臉看,她的面上搽著白粉,嘴唇涂成烏黑。濃妝使這人的容貌,年齡甚至性別都模糊了起來。
紅袖緩緩移開,露出女人微微翹起的唇。
“想知道我是誰?”紅姬以溫柔的語氣,聲音尖細地誘惑著:“你再走近些,我就告訴你?!?p> 那的確是一位美人??!藤間雅貴望著半光半影中的那唇瓣,一陣目眩神迷,神魂顛倒般向前一步步走去,他說:“大姐,您是附近的站街女吧,怎么扮成紅姬的樣子?”
他調(diào)笑著一步步走近,舉起手想掀開紅色的衣袖,看清紅姬的真容。
忽然,紅姬烏黑的嘴唇咧開,露出一絲獰笑。
在他覺得不妙之際,紅姬的手臂已經(jīng)驀然舉起,驀地緊緊地扣住藤間雅貴的脖子,不顧藤間的掙扎,瞬間把他舉得極高。
藤間驚駭之際,艱難地想要發(fā)出慘叫,聲音卻被逼在喉中。
“你不是問,我是誰嗎?”紅姬笑著說,容顏扭曲成一個怪物,然后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就是幽御前?!?p> 他伸出頭,咬向男人的脖頸,犬齒緩緩伸出,化為堊白的獠牙,刺入男人的血管,大口大口地吸血。
男人瘋狂捶打他的身軀,他卻紋絲不動,發(fā)瘋地咬著男人的每一寸肌膚,直到把他咬得傷痕累累,沒有一寸好皮。
大口吸血的嘴唇漸漸離開脖頸,一絲人血蜿蜒自唇角流下,看上去有說不盡的猙獰。
當藤間的尸體再不中掙扎后,他輕緩把尸體丟在地上,長袖衣褶漸漸合起。血緩緩從尸體身上各處流出,把整片青磚巷浸在一片暗紅的血色中。
他只是低頭望著男人,咧開嘴冷笑,“渣滓?!?p> 云厝川是個高死亡率的城市。
那些黑暗里的游魚們,趁著天幕黑暗,就會出來作祟。很少有人愿意走夜路,因為,隨時有被殺的危險。那些本土或者宇宙來的怪物們,不受人類法律的束縛。一些妖魔為了純粹的殺欲而殺戮著,如幽御前。
在都市夜傳說中,他是最猖獗的殺人魔,在黑夜里復(fù)活,暢飲人的血肉。
“幽御前么?真是個適合我的名字啊。”
他仰起頭,笑容愈發(fā)瘋狂,眼中盡是仇恨被滿足的快意。
接著他猝然轉(zhuǎn)身,緊緊盯視黑暗。
是錯覺么?黑暗中,仿佛有一對眼睛,在望著自己。
一只拖著藍色星芒的蜻蜓,翕動透明的翅膀,輕飄飄從他身側(cè)飛過。
他卻并未注意到,只是仔細地盯著那片黑暗,然而視線不知為何卻有些模糊,只能隱約看到,那里被黑夜掩蓋,像是空無一人的樣子——也許是自己多心了。
幽御前半隱藏在黑暗中,仿佛,也被同化為黑暗一般?!案栉杓款?,藍眼察覺到有異常生物出沒,也許是幽御前?!?p> 循著這樣的警告,湊舜快速穿梭在城市的夜色中,向歌舞伎町奔去。
藍牙中央的小燈閃著藍色的光,一道虛無的藍色屏幕在他眼前展開,上面的地圖上指示著他目標的方向。在那里,一個詭異的紅點在地圖上閃爍著。
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在他極速的奔行中,很快變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等他到達時,已經(jīng)大雨如注,幾乎打濕了他的肩頭,他等不及打傘,第一眼便見紅色的液體蜿蜒自巷口處流出,一具尸體,死氣沉沉地倒在黑暗里。
雨下得愈發(fā)大了,落雨聲鋪天蓋地,沾濕了他的眼眸。視線稍微有些模糊,也許是眼前雨簾的緣故吧。
“又晚了嗎?”有一瞬間他默默地想。
大紅色的影子,在巷子中一閃而逝,那一瞥讓大紅的和服映在他眼中,如爆出血一樣的花。
“不,還沒晚?!?p> 一瞬間,湊舜立即極快地奔入巷子,追向那個逝去的紅色身影。
幽藍色的蜻蜓,圍著流血的尸體轉(zhuǎn)了幾圈后,也翩翩隨著湊舜向遠處飛去。
那一片血紅極為詭異地極速閃逝著。
遙遙望見巷口的方向,雖然下了大雨,然而街道上的人群并沒有減少太多,許多人舉著傘漫游。
一陣紅影刮過,幽御前沖出巷口,如牛毛入海般融入人群,再也不見。
湊舜在巷口處停下腳步,眼神定格在巷對面的那處影院,他似乎望見幽御前進入了那里。
他一步步走進那個影院。此時他早已被淋濕,影院門口有很多避雨的人,他頂著一張平凡到模糊的臉,并不招惹人的目光,于是他無聲無息地潛入了影院中。
影院里漆黑一片,舞臺上,一些歌舞伎人表演著傳統(tǒng)的歌舞伎。
湊舜夜視可以媲美貓頭鷹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但無論他怎么找,都找不到身穿那種紅衣的女人。
舞臺上紅姬的身姿在舞臺上,以婉轉(zhuǎn)的腔調(diào)來念謠,演繹著被武士拯救的公主。
當紅姬舉袖,掩著半張臉,露出半張臉時,湊舜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倏然抬頭,一眼便望見了他。
那是一張堊白的容顏。
大紅的和服紅如血,烏黑的發(fā)髻,簪著紅色的的笄和櫛。一只眼睛因肌肉的扭動而變得極為狹長,顯得格外扭曲。
紅姬盯著湊舜,似乎也察覺湊舜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烏黑的舌伸出,舔著艷紅的嘴唇,他妖異的眉眼,擰成狂笑的表情,顯得那么得意、瘋狂,格外詭異。
“他就是幽御前?”湊舜握緊了拳頭。
觀眾們被這樣可懼的表情嚇了一跳,開始議論紛紛,那抹黑色的笑容,讓他們有些不安。
忽然,有什么從舞臺上邊掉了下來。
“碰!”兩聲重物落地聲響起,那兩個東西死氣沉沉倒在屏幕前。
那分明是兩具尸體!都是成年男性,也許是機械師,此時卻從舞臺上空掉落,大概已經(jīng)死了。
“死人了!”影院中的人們紛紛發(fā)出尖叫或驚呼。
舞臺上,紅姬微微歪頭,詭異地笑著。在眾目睽睽中,幽御前轉(zhuǎn)身走入黑暗,隱入黑色的幕布中,再次消失了。
“?!币宦暣潭捻懧暫鋈豁懫?,警鈴聲響了,緊接著,響聲更加急促:“?!!?p> 人們驚嚇之余,也極為惶然,人們聽到報警聲后,紛紛沖向影院門口,向外面逃去,不多時這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湊舜按下警報器的按鈕后,迅速朝舞臺奔去。
他跳上舞臺,檢查了那兩具類似尸體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死,只是因失血過多而昏迷了。
舞臺上,燈光因突如其來的警報而關(guān)閉,到處黑幽幽的,湊舜掀開黑色的幕布,四處查看,卻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或呼吸聲。
但他知道,幽御前還沒有離開,他只是在隱藏著,用血積蓄著他的實力。
他警惕地站在舞臺上,隨時應(yīng)變,緊緊環(huán)視四周的黑暗,也許下一秒,幽御前就會從他背后偷襲。
當湊舜注視黑暗的時候,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有些模糊。視物不清,這種情況很熟悉,他昨晚曾遇到過。
難道是?湊舜霍然抬頭,一點幽藍色的光線從眸中掠過,眼里映出的,似乎是一只幽藍色的蜻蜓。
那只蜻蜓翩翩飛來,透明的羽翼,發(fā)著淺淺的藍光。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復(fù)雜,有些亂,他向四處望去,目光忽然捕捉到在遠處的燈后,似乎有一個黑影正站著,站在熾光后的黑暗里,他微微一愣,一時有些惘然。
也就是在他分神的一瞬間,幽御前動了。
紅姬從他后側(cè)方的黑暗中驟然沖出,強壯的臂膀向他的頸項轟然一擊!
湊舜只覺得頭一陣眩暈,幾乎瞬間就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地。
這一記悶棍,放在其他壯年男子身上,也許不會致其暈眩。但放到湊舜身上,那就是妥妥地暈倒,因為湊舜的身體很脆弱,任何傷害放到他身上都會有多倍加成的效果。
他的意識瞬間沉落。“這個所謂的城市管理人,也不怎么樣嘛?!?p> 幽御前嘲諷地望著暈倒在地的白衣少年,他的聲音有些低沉,略顯女氣,卻又雌雄莫辨。
現(xiàn)在只要殺了這個少年人,就沒人阻撓他了。
幽御前的視覺有些模糊,抓了幾次,才準確地提起湊舜的衣領(lǐng)。他心中微微起疑,卻不知道原因。
他揪著湊舜的衣領(lǐng),把他舉起,眼瞳中露出嗜血的意味,他的紅唇張開,雪白的犬齒漸漸伸長,抵住下唇,就仿若吸血鬼,然后他低頭,向湊舜的頸項咬去。
“住手哦?!币粋€幽幽輕輕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
幽御前倏然抬頭,望向聲音的源頭。
那是一道模糊的黑影,站在照向舞臺的巨大白色燈的前面,逆光而立,反而使他的容顏陷入黑暗中。光把他的影子投送在舞臺的幕布上,顯得格外巨大。
“你是誰?”幽御前沙啞著聲音冷冷問。
那道黑影便有些沉默,似乎在回憶什么,隨即有些黯然地輕輕一嘆道:“許多人,也曾向我問過這個問題,我也告訴了他們我的名字,后來,他們都橫死了。這一千年里,我去往哪里,死氣就在哪里。”
都市里的傳說紛紛紜紜,除了城市管理人,還有許多許多,其中一個,屬于這道黑影。
似乎想到了什么,幽御前堊白的臉上,眼睛猛地睜大,“你是……”
“告訴你,我很壞的?!蹦菢永w細悅耳的少女聲音輕輕道,一只白皙的小手,向她伸出,輕輕指著他的眉心,“如果你不放過他,我就詛咒你哦?!?p> 那只手,白皙的手腕上,帶著銀質(zhì)的臂環(huán),雕刻著類似猛獸的圖案。
這只是聲很天真很柔弱的威脅,然而幽御前卻有些戰(zhàn)栗,發(fā)出恐懼的嘶嘶聲。
于是他不得不緩緩把湊舜放置在地上,后退了幾步,有些畏懼地盯著那道黑影,模糊的視線,讓他只能隱約地感覺到,她衣著暗沉,且似乎帶著連衣的風(fēng)帽。
那道燈前的黑影,忽然慢慢踏步向舞臺走來。
一股風(fēng)輕輕吹來,黑影的風(fēng)帽輕輕一晃,便自頭上落下。那個身影的黑色長發(fā),便綿延無盡地散落下來,只有幾縷黑發(fā)揚起,在風(fēng)中微搖,在強烈的燈光下,纖毫畢現(xiàn)。
幽御前瞇起雙眼,想看清那個身影的容貌。
那個清冷的少女聲音道:“沒用的,我的視覺壓制,除非我不愿意,否則對任何人都有效。”
她漫步而來,但她離他們越近,他們的視線就越模糊。她在舞臺下停住腳步。
幽御前眼前已經(jīng)模糊至極,根本無法看清楚她的任何特征。
“他并沒有主動傷害過你呀,是因為你殺了人,才招惹了他。”暗色身影似乎帶了些憐憫地說。
幽御前冷笑起來,“殺人?那算什么,現(xiàn)在只有血,只有仇恨,才能讓我活下去。你,懂什么!”他憤怒地嘶吼出聲,那道黑色影子,飛速向那暗色身影沖去。
白色尖銳的獠牙再次伸長,他幾乎瞬間就奔到近前,就待吸干她的血。
他狠狠咬下,那抹模糊至極的暗色影子,瞬間散出幽幽的熒光,化為無數(shù)只藍色的蜻蜓翩翩四散飛開,他咬了個空。
“怎么會這樣。”他只來得及這么想。
下一刻,無數(shù)藍蜻蜓在舞臺上聚攏,組成一個背對的暗沉的人形——朦朧間是一道暗沉的纖細身影,黑發(fā)如墨瀉下,暗沉服飾上傳來珠玉碰撞的聲音。
她轉(zhuǎn)身,白皙的五指驟然伸開,一股強大的能量瞬間釋放開,逼向幽御前。
這股力量轟然把幽御前一推,然后被狠狠吊起,懸在半空中。幽御前只覺得一陣窒息,強大的壓力幾乎把他擠壓成碎片,有一瞬間他甚至在想:
自己要死了嗎?
然而力量卻忽然弱了下來。
白皙的五指,輕輕握住,然后收回。
“你不應(yīng)該殺任何人。他們死了,很可憐。殺人,并不是好的事?!彼p輕道:“以后可以不要再這么做了嗎?”
她竟真在很誠摯地請求一個殺人兇手。
“你憐憫那些人,那些人又何曾憐憫過別人?!彼暮韲道餄L出低沉的笑聲,似是笑聲卻又有些凄涼,沙啞又略顯女氣:“他們生活在這世上,沒有感激也沒有善意,只有殘忍,殘忍……我恨透了這些該死的人類,在殺死最后一人之前,我都不會停止!”
黑影沉默,幽御前的眼神凄冷又有些憤懣,那是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慘烈的傷害,才擁有的痛楚。
——這是個有過悲慘故事的人吧。
她忽然有些理解他了。在黑暗里,她看到過更多災(zāi)禍降臨,接觸過無數(shù)黑暗的事物。但這沒有污染她的眼睛,她像旁觀者一樣注視著一切,沒有害怕,也并沒有厭煩。
“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的感覺了,我無法阻止你,但也不必再殺害無辜的人?!焙谟吧倥?。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一只藍色的蜻蜓停留在她的指尖,輕輕點觸。幽藍色的熒光,照亮她的白皙的下巴。她輕輕朝它吹了一下,藍色蜻蜓似乎知曉了她的意愿,驀然振翅,翩然向湊舜飛去,停駐在他的眉心。
幽御前氣急敗壞,“你想喚醒他?”
“他蘇醒的話,即使是你也無法傷害他了吧?!?p> 黑色身影轉(zhuǎn)身,暗色的裙袂擦過紅毯,向著門口漸行漸遠,并沒有留戀。
幽御前憤怒又不甘地望著湊舜,而湊舜似乎下一刻就會睜開眼,他并沒有時間再暗殺他。于是紅姬舉起袖,掩住面孔上的憾恨,轉(zhuǎn)身隱入舞臺上的黑暗中,身影再次消失不見。
蜻蜓駐足在湊舜的額間,微微一啄。
一陣冰涼的感覺從額心滲入,湊舜瞬間清醒了。雙眸睜開,無人望見那眸中一絲恍若虹光的流彩閃逝。視線從模糊,到逐漸清晰,他清楚望見一只藍色的蜻蜓,在眼前翩躚游離。
他醒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去,但他望見了蜻蜓,于是他知道她來過了。
舉目四顧,四面都沒有幽御前的氣息,他以為他會在幽御前手上吃一個虧,然而卻并沒有。
是因為那人嗎?
他沉默著離開了影院,外面雨疏風(fēng)驟,他舉起隨身的白傘,傘蓋微揚,掩住了他的半張臉,也掩住了他的神情。
雨瀟瀟落下,白衣的身影,在雨中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他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悠回秘密基地的。
一路在神思恍惚的沉默中度過,只記得在大雨停歇的時候,他收了傘,推開了小破報亭的門。
此時已經(jīng)是深夜,秘密基地的大廳依舊燈火明亮,仿佛晝夜顛倒。基地的隔音極差,他隔很遠都聽到機械室內(nèi),淺見琉璃拿著焊具操著刀鼓搗的聲音。他隔著玻璃望去,琉璃正穿著防護服,精密地處理著civ的升級組件。
他倚著沙發(fā),雙目茫然地望著天花板,不知為何感覺很累,于是漸漸地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條黑暗的街道。他站在路中央,四面空曠,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條大路向黑暗中延伸而去。
遠處的黑暗中傳來清幽的歌詠聲,如簫如笛,如鳴如吟,似乎是誰正唱著一曲幽冷的歌。
他極目眺望,意識到遠處的黑暗里似乎有人。他想向前移動幾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動作。只能望見,遠方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片暗沉的衣袂,有個人站在那里。
他想他該知道那是誰,可是他卻什么也記不得了。
黑暗里那人轉(zhuǎn)身向他望了一眼,然后回頭,走向更深的黑暗里。
“別走。”他情急地想對那人說。
眼前的一切忽然如鏡子一樣破碎,甚至有如鏡子碎裂般的聲音。
他陷入一片無盡的黑暗中,感到自己不斷向下沉落。
他記起一雙血紅色的憤怒的眼睛,記起那天她絕望而仇恨地望著他,凄厲的詛咒聲從天而降:“我要讓你,永遠永遠,記不起你最愛的人。”
湊舜心里升起一陣冰冷的痛意,他猛地睜開眼,這次才是真正地驚醒了。
猶如多面水晶般的眸子,透出的彩色光芒,有些迷蒙,有些黯淡,但這皆被光學(xué)模擬器遮去。
他抬起頭,然后就望見了淺見琉璃。
太陽高高懸掛在東方時,淺見琉璃才意猶未盡地結(jié)束她的工作。
對著鏡子,摘下自己工作時的眼鏡,她的頭發(fā)用彎曲的導(dǎo)線和維修鉗子隨便扎著,身上掛滿各種隨手即用的工具。因熬夜而略腫的眼睛放射著火熱的光,怎么看怎么像瘋狂科學(xué)家。
Civ是秘密基地的控制中樞,但卻只是個半成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淺見琉璃在貧窮面前束手無策。他們窮得沒錢構(gòu)造原始組件,只能把零件一片一片貼在破報亭上。找不到適合配型的處理器,只能自己造。直到現(xiàn)在,它沒有感情,無法智能思考,處理器破到跟不上時代。
自從湊舜的片酬全都充公,秘密組織算是小賺,她起早貪黑,像打雞血一樣地開發(fā)著civ,至今小有所成。
“現(xiàn)在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零十三分?!币宦暀C械毫無感情的童聲,用平板的口氣報著時。
淺見琉璃走出研究室,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作為她迎接新一天的開始。
她轉(zhuǎn)頭時,有些詫異地望見了他,她不由自主發(fā)出驚訝的聲音,“咦?舜,你沒回家啊。”
湊舜低頭咳咳了兩聲,家?早已經(jīng)被他遺忘到腦后了,他日夜游蕩在城市里,不是閑逛,就是執(zhí)行任務(wù),如果她不提,他甚至忘了自己還有一棟宅子。
“舜,房子你要是不住的話,也充公賣錢怎么樣?好歹能賣四千萬日元呢。”琉璃的算盤打得很快。
湊舜估計再這么下去他甚至得賣身給她,人權(quán)岌岌可危啊。
他顧左右而言他,“琉璃,死者復(fù)活的事情,有消息了嗎???”
“我用civ的權(quán)限,抽取了隸屬閑院家,一張復(fù)活者的名單,這個名單只是早期復(fù)活過的人,而且記錄在冊的很少。我抽不開身,讓藍眼一直盯著那些人。今天四點它回來的時候,拍到了一些很珍貴的資料?!?p> 藍眼漂浮在琉璃身旁,中央的藍色小燈迅速地閃動著。
平板的童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視頻……”聲音忽大忽小,附帶有些雜音,“在線傳輸中……”緊接著civ開始讀條,湊舜等了整整十幾分鐘,才顯示:“傳輸完成,現(xiàn)在開始播放?!?p> 虛空中忽然出現(xiàn)一道藍色的細細的線,然后迅速地伸展開,形成一張藍色的半透明的屏幕。
“屏幕虛擬實體化進行中……”
隨著civ的調(diào)整,那道半透明的屏幕忽然變得更為清晰逼真,幾乎成為全不透明的質(zhì)感。那是昨天的夜晚,黑暗沸騰的時刻。
“藍眼追蹤的是一個女人,她昨晚凌晨一點左右出門……”
那是一棟藤蔓纏繞的舊宅,秋日的藤蔓枯至金黃。四面悄寂,并無人聲。
門忽然打開,一位全身黑衣的女人拉低了帽檐,從門內(nèi)走出,并關(guān)上了門。黑帽下,眼圈是烏黑的眼袋,泛黑的下唇上,抵著一對雪白而尖銳的犬齒。
“這是藍眼拍到的,曾經(jīng)復(fù)活過的人類。她好像……被感染過一樣?!?p> 門忽然再次打開,一位男子從門內(nèi)沖出,跑向她,并擋住了她向前的路。
他們很快爭執(zhí)起來,因距離有些遙遠,聲音十分小,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藍眼忽然拉近了鏡頭,那個女人眼中紅光閃動,她的犬齒迅速伸長,化為吸血鬼的獠牙。她看起來像瘋了一樣,猛地對著男人的頸口狠狠一咬,開始吸吮起來。
男人痛得大叫起來,臉色很快蒼白,但他沒有掙扎。
“這也是一只吸血鬼。”湊舜說。
復(fù)活過的死者,居然變成了吸血鬼?那這和同為吸血鬼的幽御前有什么聯(lián)系呢?
“看到這個錄像,我差不多已經(jīng)摸清沃爾夫吸血生物現(xiàn)在的生存模式了——它應(yīng)該是寄生在了人體中。寄生尸體,然后潛移默化地使他汲取血液供養(yǎng)自己,而尸體也會因此暫時復(fù)活?!?p> “吸血鬼,不,也許稱之為沃爾夫吸血蟲更為合適。它在人體內(nèi)生長,是不折不扣的寄生蟲?!?p> 一滴眼淚,從給女人的眼角滑落,她緊緊咬合的牙齒忽然顫抖著松開,血從口齒間流下,她眼神悲傷地望著男人,唇瓣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么。她飲飽了血,犬齒漸漸收縮成常人大小。
男人渾身蒼白,倒在她身上,但他沒有死,反而將女人緊緊抱在懷里。
這是一個復(fù)生的死者,她的親人也許會為此歡喜,也許會為此悲傷,只是她活下去,是以鮮血為代價。
“這一幕,好慘?!睖\見琉璃不由得動容嘆息。
湊舜的眼神冷漠地望著這一切,這悲傷的一幕并未讓他有任何情緒波動,“他們隱藏得太好了,沒能讓我發(fā)現(xiàn)他們,否則我會一只一只將它消滅?!?p> “可是被寄生的尸體可能還具有一些神智,還有人性殘存著?。 绷鹆Р蝗痰卣f。
湊舜的眼神從無憐憫,只有冷酷。他不會同情任何敵人,因為在戰(zhàn)爭中,任何心軟和同情,都會導(dǎo)致自己的死亡。這樣的錯誤,他年幼時曾經(jīng)犯過,但他不會再犯。
“我只知道,我要保護這座星球,一切害蟲,都必須消亡。”他冷冷道。
琉璃知道他一向如此,對敵毫不留情,戰(zhàn)爭中奪得最后勝利的那個人,這才是莫斐斯。
她只能不再討論這個話題:“第三個死者,名叫藤間雅貴?!?p> “他是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的巷子里被幽御前殺死的,你追幽御前的時候,藍眼建立了尸體模型。我發(fā)現(xiàn)他的錢包里只有一萬日元,應(yīng)該是錢不夠,所以沒有去那些娛樂場所?!?p> 白色圓桌上,疊著無數(shù)沓三個死者的資料。
三個死者社會地位都不同,身份背景不同,年齡倒是相近,都是三十多歲的成年男性。
“如果啟用civ的資料庫全部檢索一遍,尋找資料,可能還有所收獲,不過至少需要一個重大的關(guān)鍵詞?!绷鹆дf,“civ的每次搜索都很耗時間,所以這個關(guān)鍵詞一定要有效?!?p> 湊舜的手指互相摩挲,他思考了良久。
矢野死于六本木,藤間死于歌舞伎町,都是尋歡作樂的地方,而板垣好色,看情況也跟這些地方脫不了干系。
終于,他給定了一個詞,“夜店?!?p> 藍色的虛擬屏幕上,慢吞吞地閃現(xiàn)一道進度條,civ開始在云數(shù)據(jù)中尋找個體的資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湊舜邊看資料邊等,但他等了整整二十分鐘,再一看,進度條的讀條,竟然只是2%,頓時他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淺見琉璃已經(jīng)習(xí)慣了civ垃圾處理器的荼毒,低頭開始寫civ的升級日志。
在他時不時盼星星盼月亮的注視下,九個小時后,civ的數(shù)值蝸牛般定格在99%,然后過了很久,時間過得極慢,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終于,數(shù)值微微一動,終于跳到了100%。
湊舜一躍而起,“琉璃,檢查資料?!?p> 盡管civ的智能篩選功能還算過得去,但是龐大的資料庫所剩下來的資料依然龐大。
琉璃充分發(fā)揮她的能力,手指迅速敲擊,逐漸把龐大的資料群劃分為數(shù)個條目。
“找到聯(lián)系了。矢野央、板垣周平、藤間雅貴這三個人是大學(xué)同學(xué)。這幾年,彼此之間本來沒有聯(lián)系,但九天前,他們在歌舞伎町的夜店里出現(xiàn)過,當時的夜店錄像錄到過他們。結(jié)伴而行的一共有五個人,暫時無法確定剩下兩個人是誰,civ正在根據(jù)資料庫進行面部比對,他們很可能是幽御前的下一個目標?!?p> 幽御前為何對這五個人如此上心?還是那時發(fā)生了什么?湊舜沉思,“有必要調(diào)查一下,琉璃,那個夜店叫什么?”
“南方之海?!弊詮挠辛藷?,黑夜就被點亮。
歌舞伎町是夜晚最繁華的地方,各式豪車停泊在街道的岸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衣冠楚楚的紳士穿梭在樓閣的森林里,帶著狩獵時的迷人微笑;酒是夜晚必不可少的催情物,端著酒杯的女士服飾華麗,眼神帶著曖昧。這是一片觥籌交錯的花花世界。
湊舜用光學(xué)模擬器藏好容貌,行走在街道上,他一身休閑的白衣,與這里有些格格不入。
當他找到“南方之?!睍r,眼光被門口停著的車隊吸引。
中間是一輛勞斯萊斯保衛(wèi)者型號,一群高大彪悍的黑衣保鏢把這輛車圍在中心,這輛車的周圍另有四五輛黑色轎車環(huán)伺保護。保鏢群體組成了相互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嚴密監(jiān)視著四面八方。
這么大陣仗,是為了保護誰?
藍牙忽然閃爍藍光,有人聯(lián)絡(luò)了他。
那是一道低沉的聲音,充滿磁性,深沉卻又張狂,極具魅力,“舜。你在哪?”
這樣的聲音很熟悉,湊舜頓了頓,道:“川澤?”川澤的手機時常是打不通的,當他想淡出誰的視線時,沒有人能阻止他。然而,他又總是突然而至,于關(guān)鍵的時刻,在背后推你一把。
“我現(xiàn)在正在南方之海?!?p> 對方沉默片刻,低低道:“盯緊一輛勞斯勞斯保衛(wèi)者,里面的人是吉永和哉,幽御前的下一個目標?!?p> 湊舜詫異,“你在調(diào)查這件事情?你知道真相?”
川澤景更似乎輕笑了幾聲,意味不明地說:“我只是剛才在外星人街道辦事時,隨口跟消息販子聊了幾句而已。聽著,走進南方之海,你很快會知道真相如何?!?p> 談話戛然而止,川澤切斷了聯(lián)系。
防彈玻璃的門窗封閉的死死的,吉永和哉躲在自己的勞斯萊斯里,車里靜得只能聽見自己急速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
幽御前已經(jīng)殺死了前三個,下一個死者,很可能是自己。吉永和哉感到恐慌,他抹了把汗,接著他在心中虛張聲勢地安慰自己,“不過是一個單槍匹馬的家伙,這次我請了很多黑道上的朋友,我就不信,他真能在這么多強人面前,把我殺了。”
矢野死時,他以為是意外,心中只是有些不安。直到板垣和藤間接二連三地死去,他才知道,自己遭遇了多么可怕的危險。他既害怕報警,又一邊恐慌著,一邊安排著各種人嚴密地保護著自己,連去廁所都有人半步不離地守著,精神緊繃著過了許多天。
昨天,一通發(fā)自地未名的電話打了過來。
“明晚八點整,我要在南方之海的天臺見到你?!蹦侨擞蒙硢《燥@女氣的嗓音,冷冷笑著說:“如果沒有看到你,我就殺你的女兒。你要仔細考慮考慮,是要你女兒死,還是乖乖按我說的做?!?p> 按他說的做,可能無異于以身飼虎。
但這也是一個機會,一個令他殺死幽御前的機會,一個不再讓他永遠緊張下去的機會。
吉永和哉的眼里閃過狠意,這次,他要一舉逮住這個人。
想到這里,他望著車窗外圍成一團的保鏢,似乎也有了勇氣,他向車門伸出手,準備走出轎車。
如山般高大的彪形大漢站在勞斯拉斯旁邊,戴著墨鏡,一臉不怒自威,許多過路的人都被這車隊的陣勢嚇到,扭頭就離開,一時間街頭顯得極為森嚴。
門忽然打開,一位短小精悍的人物下了車,兩隊黑衣保鏢把他嚴密地保護在包圍圈里。
吉永和哉三四十歲的年紀,臉色緊繃,又有些緊張和煞白,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隨即緊緊盯著南方之海的牌匾,向內(nèi)走去。
湊舜望著他,一瞬間,他的眼中閃過寶石般的彩色光芒。
南方之海里,軟椅上坐滿了顧客,穿著華麗衣裳的女公關(guān)笑顏如花,穿梭在人群里陪酒。
突然,無數(shù)黑衣保鏢涌入,所有人都驚詫地看向門口,只見無數(shù)黑衣人氣勢如虹,排成一隊,媽媽桑第一時間迎了上去,好不容易才從成群的高壯保鏢的縫隙中,看到那個中間的矮小的男人。
媽媽桑滿臉堆笑,“哎呀吉永大老板,您來了,這次還要找千代小姐來陪您喝酒嗎?您這陣仗是?千代小姐她辭職……”
高大保鏢面無表情地提起媽媽桑的領(lǐng)子,把她提的雙腳離地,不顧她越來越驚愕恐慌的表情,陰沉地說:“我們要去天臺,你最好趕緊打開門,做好迎接吉永老板的準備?!?p> 吉永和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向通往天臺的樓梯。
那個矮小精悍的男子像烏龜般縮在保護層中,邊走著,邊顫抖著嘴唇,不斷地擦著頭上因緊張而起的冷汗,他告訴保鏢:“如果能替我殺了襲擊我的人,價錢隨你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