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老同學(xué)一家回去了。母親的病不必在昆明治療,只需回去慢慢調(diào)養(yǎng)。
我沒有找到時間去車站送行,他們坐長途客車回去,這樣的客車我也坐過,昏昏沉沉,搖搖晃晃,大約十個多小時回到熟悉的故鄉(xiāng)。
老同學(xué)回家肯定會向妻子提起我,一個如何如何的人,妻子笑笑,很快便把我忘了。
我昆明的生活又變得平靜起來,單調(diào)起來,沒有什么事發(fā)生,以前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但現(xiàn)在卻希望發(fā)生不平常的事,也許我窺視到了平靜下的深淵便不安份了。
于是我想起老同學(xué)介紹的同鄉(xiāng)王棉,很想找一個借口去看她,她的印象已經(jīng)深刻印在腦海里,使我有時候連空氣都想抱抱??上莻€年代我太天真,竟然怎么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對她的想念與日俱增,但沒有一個行動付出排解,相思成災(zāi)像蝗蟲在身體里堆積,吃掉了碧綠的禾苗,產(chǎn)生頭重腳輕暈眩的感覺,也許是輕微的貧血讓我容易幻想做夢。
那天你從一個站臺后面經(jīng)過,一個對面的站臺跟你遙遙相望,你的目光穿過公路中間白色的隔離帶,望見對面站臺上一個很像南西的人,他在等車,你跳上站臺張望是不是他,老朋友的特征怎么這么快消失了。突然他跳上駛來的一輛公交車,把你留在這邊一棵桉樹下,桉樹很高大,枝繁葉茂的,樹下的一個公交站亭蓋著綠油油的鐵皮屋頂,一些人站在亭里等車。有時候你覺得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并沒有什么不同,可惜這樣的想法伴隨你離開站臺重新往前走去消失了,好像你比他們失去的多,好像兩個歪斜的影子,不緊不慢地跟著你,或者他們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跟你沒有關(guān)系,只是同路。你們前后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來到天橋上,你覺得這件事情應(yīng)該了斷了,你停下腳步,憤怒地轉(zhuǎn)過身去,由于動作轉(zhuǎn)向過快,兩把鑰匙從兜里掉在地上,一把房門鑰匙一把大門鑰匙拴在一起,掉在白色的球鞋之間叮當(dāng)作響。
你生氣地看著那兩個影子,想讓他們走上來從你的眼前過去,卻發(fā)現(xiàn)那兩個影子很像父親母親,也可能是老同學(xué)的父親母親,在夢里他們和你既陌生又熟悉。父親走在前面,母親跟在后面她的腿沒有病但已顯出征兆,父親不自覺的慢下來等她,她挪著碎步十分緊張。
如果你跨開步子逃離完全可以甩開他們,但不知什么原因你的腳步總在他們視線之內(nèi)。父親先走過來彎腰撿起地上的鑰匙遞給你,嘆息說,沒想到我們竟在這里遇上。你也沒想到竟會在這里遇上。
父親身上刻意迎合城市的打扮把臉的印象歪曲了幾分,他告訴你,你的小妹前天晚上永遠(yuǎn)離開了。說完母親也走上來看著你。
沒有說他們?nèi)绾螏〉男∶脕砝ッ骺床?,他們?nèi)绾卧诓》考灏?,如何沒有通知你或者壓根不知道你在昆明,你還在外地讀書怕告訴你小妹的病情誤了學(xué)業(yè)。這一連串的如何好像很有道理,但一個事實從你心底緩緩升起,一只從枯井竄出來的貓,大聲說怕是認(rèn)錯人了,你那里有什么小妹?這時父親笑了,母親哭了,父親伸手過來抓住你的肩膀,那種力量透徹全身,使你立刻體會到家族的命運(yùn),不得不承認(rèn)剛才說錯了話。
父親咬住你耳朵說,你小妹是前幾年才有的,你看你多久沒回家了。你感到慚愧,因為你不回家他們寂寞才有了小妹,如今你卻要把這個責(zé)任全部推給他們,你羞愧的低下了頭。
父親說,一切都過去了。
這時你開始回到兒子的份上和他們討論家庭事務(wù),你問那么接下來怎么辦?你對突然到來突然失去素昧平生的小妹既震驚又惋惜,她也許像母親,那么也有點(diǎn)像你,因為你們有血緣關(guān)系,但這樣的血緣關(guān)系卻沒有一個具體形象讓你難過,太意外了,仿佛父親嘴里掉落的一顆牙齒,你感到委屈卻不會痛苦。
父親說,他打算把女兒帶回老家埋葬,那樣她可以從山頂看高黎貢山上的白雪。母親收了眼淚,說她想把“孽”留在昆明,來昆明這幾天她注視著窗外說她很喜歡這里白白的高房子。
他們幾乎同時征求你的意見,你沒有辦法偏向誰也沒有力量說服誰,你隨口說,如此不能決定,擲硬幣好了。
說完這句沒有感情的話,你轉(zhuǎn)過去看天橋下洶涌的車流。父親感慨,怎么有那么多車,哪里能夠停下?這時你們?nèi)硕颊驹谔鞓驒跅U邊望著下面。母親指著一個地方叫你們看,遠(yuǎn)處一個巨大的摩天輪出現(xiàn)在樹頂上,慢悠悠的轉(zhuǎn)著,晚霞映紅摩天輪像一道圓形的彩虹,那是你見過最美的摩天輪。
過一會你們離開天橋,往下走,走過樹下,走過街道,穿過紅綠燈,穿過廣場,似乎那天你對這一路很熟,你們走落晚霞迎來黃昏,迎來天黑,肚子告訴你們吃晚飯的時間到了,一路上你們什么話也不說每個人都很悲傷。
正是吃完飯的高峰期,開始的晚餐,沒完沒了的晚餐,最后的晚餐,你們走進(jìn)去的這條路上每家餐館都很忙,你們?nèi)ヒ患业攘撕镁貌庞锌兆溃值劝胩?,菜才端上來,期間彼此都沒說話,偶爾看看鄰桌的吃喝。端上來的菜不是老家的味道,父母吃不慣,還是勉強(qiáng)吃了一些。你完全吃不下,胃口消失在鄰桌的酒杯中,喉嚨毛毛的也想喝一杯,但又完全不行。
吃一會,父親問起你怎么會在昆明?你思索一會說你畢業(yè)了在昆明工作。父親感嘆一聲,自責(zé)說他們只顧照顧女兒竟把你忘了,要不是女兒死了還真不知道還有個兒子。父親接著問你做什么工作?你說以前的工作換了接下來正在找。父親聽了,顯出擔(dān)憂,也許他認(rèn)為換工作是因為能力不夠。你只好告訴他,以前上班的書店倒閉了,這年頭買書的人很少,白花花的書都變成了廢紙,老板把店門鎖上的時候顯得很輕松,他轉(zhuǎn)身說,再見,伙伴們。誰知道這話什么意思。然后用一把傘當(dāng)拐杖拄著蹣跚地離開了。剩下我們五六個員工在門前站了一會,在書店上班的人就是單純,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要禮節(jié)性地道別一番,才肯依依不舍地離開。我和林芬芳最后一起走,一直走到公交站臺停下來等車,問她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她說還不知道便跳上了一輛公交車。是及時的公交車趕來把她帶走了還是她故意跳上了一輛錯誤的公交車至今我不明白。
這時父親不在問又吃了半碗飯,母親問林芬芳是誰?你說一個同事而已。你們吃完飯從餐館出來,你去收銀臺結(jié)的賬,老板找錢的時候花了很多時間,店里生意那么好為什么不多準(zhǔn)備點(diǎn)零錢,老板遞你最后一張五元票的時候路燈亮了,你趕忙走出來,父親母親站在店外一棵樹下打哈欠,張開的嘴巴和鼻子蓋住眼睛,你差點(diǎn)認(rèn)不出他們,把他們丟在這里匆匆回小街去了。
如果沒有此刻那來后面的事。你叫醒他們的哈欠,一起從街樹下走,和一些晚飯后出來遛狗的人們走了一段,可是幾只狗總是沖著你們亂吠。原來小妹死了并不是躺在醫(yī)院而是化成骨灰扛在父親的肩包上。
知道這個結(jié)果你更加難過還以為明天早上你要跟他們?nèi)メt(yī)院看小妹的尸體,如今連這個過程也已經(jīng)結(jié)束,很是悲哀。
如此你們只好離開大路,走上一條小徑,小徑狹窄地伸向前方,不時有小旅館冒出來,站在門前招攬顧客的女人一個模式地問,要住店嗎?連個稱謂都沒有,可見這里的服務(wù)水平十分低下。
你們猶豫不決地?fù)u著頭往前走,似乎每家小旅館都串通好了的一個價,就隨意去一家,開兩間房。父親付錢,本來想遞只煙給店員,卻發(fā)現(xiàn)店員是女的。你們從狹窄的樓梯上去,不斷處在黑暗與樓梯拐彎之中,偶爾碰見旅客從上面下來,彼此貼著墻邊相讓,十分無奈。
你們按房號走到樓層兩間房挨在一起。父親開一間房進(jìn)去,把肩包放在床頭柜上,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蹬掉黑色的皮鞋,脫去酸臭的襪子,呼嚕躺下了。
父親認(rèn)為母親也將那樣躺下,但你退出來打開另一間房,母親跟你退出來一同走進(jìn)你的房間里,母親坐在床上,你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相對坐著,這個房間只有這樣的相對顯得溫暖一些。母親開始說起“孽”的遭遇,得了怪病,白的像紙一樣脆弱,卻越發(fā)美麗,像塊玉。母親說到這唉聲嘆氣,失聲要哭。你走過去安慰母親,坐在母親旁邊,母親平息一會,又說,可惜這病沒法治,“孽”就這樣走了……母親的話停留在空氣中,你仿佛看見屋頂上許多灰塵紛紛降落,母親雙手捂著臉,變得空洞起來。
好像“孽”的事情完全沒法觸動你,那是他們稀里糊涂或者精心準(zhǔn)備制造的與你無關(guān),你退回椅子上盤腿坐下。
過一會,母親打開臉又具體起來,對你噓寒問暖,她想知道你的一切,這是不可能的,多年未見你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對任何人隱藏,終于母親對你的近況不再問,把腿往前一伸,一只腳踝搭在另一只腳踝上,很舒服。
這時父親來敲門叫母親回去。父親偏偏在這時候想起母親,你們剛剛才獲得一點(diǎn)輕松,母親有理由不回去,但父親顯得很威嚴(yán),母親一聲不吭的走了。母親走后床上留下的坐痕像一個沙坑。你走過去坐在那個沙坑里,感受母親的余溫,看著蠟黃的地板,看著床頭柜上的電話發(fā)呆。因為電話而想起幾個朋友,幾個朋友在遙遠(yuǎn)的北方。還有幾個認(rèn)識不久的人在這座城市里,比如說白人、阿山、王棉。你看著電話卻不知道該打給誰?打給誰都不合適,你抓起電話認(rèn)真地看著。
突然聲音停下,好像父親在數(shù)落母親,父親開門出去,你的房門上響起敲門聲。你開門迎接,看見父親穿一條紅色短褲站在門口。父親把肩包交給你,說母親在哭,女兒在邊上看著很不自在,他今晚想把女兒留在你房間。
你說沒問題,父親轉(zhuǎn)身要走,你不得不提醒他有沒有采取措施,父親笑了,好像你們變成了戰(zhàn)友,他說你母親不喜歡橡膠,說完走了。
為什么問父親有沒有采取措施,難道你擔(dān)心十月過后又將迎來一個血緣關(guān)系。
你提起肩包回到房間,感覺沉重、冰冷,把它小心放在床頭柜上。你懷著莫名的心情打開包,一個白色的骨灰盒映入眼簾,突然你想擰開蓋子看看,擰幾下都沒有擰開,只好放棄這個想法,這樣做也許違背道德,卻聽見手里咔嚓一聲,開了,拿開蓋子,小妹躺在里面化成了白色的灰,還有一些沒有化掉的細(xì)小骨頭,你看著感到一陣惡心。你走過去推開窗戶,放外面的聲音進(jìn)來,剛才窗戶一直關(guān)著,上個旅客留下的氣息還在彌漫,你和母親都中了毒。你站在窗前大口喘氣,想把毒氣吐出,窗外夜色深沉。不時有摩托車開進(jìn)旅館下面巷道,嘎吱一聲停住,從后座上跳下來妹子,高跟鞋嘀嗒落地的聲音,風(fēng)騷地走進(jìn)小旅館,開始滴答滴答登樓梯,這聲音一直響到樓層過道里,然后響起敲門聲。好事發(fā)生在別人房間,很快你住的這層此起彼伏地響起麥浪在大風(fēng)里翻滾的聲音。你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父親和母親,誰是顧客。
你在這樣的聲音里難以入眠,床上的味道潮濕發(fā)霉。你剛剛捂熱的被窩似乎爬進(jìn)了蟲子,白色的肉眼難于看見的跳蚤,黑色的尖頭的甲蟲,咬到了你的背和大腿,你用手抓癢,抓出一條條紅色的印跡,像一個遭受鞭刑的犯人。
睡覺這件事情在今晚變得困難,你胡思亂想,欲望從身體里升起、膨脹,你很多次幻想的事情突然想在今晚實現(xiàn),干那事情。干那事情釋放本能,從來沒有進(jìn)行過一定很緊張,打開一個另外的世界,這個世界將會改變你??上c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女人,被摩托車送來,她習(xí)慣了這樣的交易,睡過各種各樣的男人,你的單純無知在她那里不會得到同情和尊重,你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體驗在她那里也將平庸,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匆匆完事,她無動于衷起身離開,你掏空的身體填進(jìn)更大的空虛。事情好像就是這樣,你看著電話猶豫,事情也許不是這樣,肉體的摩擦帶給你巨大的刺激和快感,你以前所有的幻想只是冬天的樹干,沒有真實觸碰后產(chǎn)生的色彩。
那么這將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將是人生的分水嶺,將是夏天步入秋天后的金黃,你毫無意義的想著沒有一個行動或者你在等電話響起,你在旅館住店指南上知道會有電話打來問需要什么服務(wù)?如果電話真的打來你是否已經(jīng)做好玷污自己的準(zhǔn)備?如果電話一直沒有打來電話太忙或者把你忘了那么你的等待將多么凄涼?很可能把你忘了?因為整個旅館都在歡樂唯獨(dú)你一人清醒。你的清醒正是被遺忘,你突然想到也許父親跟前臺叮囑過不要打電話給你,她們把你的房號用鉛筆圈起來,所有的電話都繞開了你,在你四面房間響起,這些房間需要服務(wù)送上來開水瓜子啤酒妹子,開水瓜子啤酒沒人挑剔,統(tǒng)統(tǒng)擺進(jìn)來,妹子有人挑剔,接受挑剔,價格不同檔次不同。旅客大都躺在床上聽見敲門聲,喊進(jìn)來,進(jìn)來看看,不合口味,不要,門被關(guān)上,過會又響起敲門聲進(jìn)來另一種口味,服務(wù)行業(yè)直到顧客滿意為止。
你跑到窗邊往下探望,知道看不到前臺你還望,希望一個電話在你房間突然響起,叮鈴鈴叮鈴鈴,你一個箭步把它接起來,說一切服務(wù)你都要。你回到電話邊等著,沒響,你看著撥鍵數(shù)字發(fā)呆,看著床頭柜上的服務(wù)號碼出神,你很有可能撥通它,告訴前臺你需要服務(wù)。
房間里一臺黑色的老電視咿咿呀呀放著。電視邊一把蠟黃色的椅子空著。畫著憨厚可愛熊貓的窗簾像女孩的頭發(fā)散開了。地板原本白色的瓷磚已經(jīng)泛黃。衛(wèi)生間的門難于關(guān)上形成虛掩,衛(wèi)生間里的蹲坑里有一塊黃色斑點(diǎn)怎么也沖不掉,開始你以為是不小心拉出來的癥狀。抽水桶聲音惡劣,呱啦呱啦。洗澡的蓬頭歪著腦袋曾經(jīng)挨過一拳,什么旅客對這蓬頭有仇呢?連接蓬頭的鋼管正在生銹,浸出水珠,水珠掛在上面像咸咸的眼淚。床頭柜上小托盤里放著一次性洗漱用品,放著一個白色茶杯一個漱口杯。床頭柜里有一雙藍(lán)色一雙紅色塑料拖鞋。
床頭電話突然響起,房間像一個音響,你在音響里接電話。前臺問你需要…嗎?你遲疑片刻說需要。前臺叫你稍等,說完掛了電話。
果然不久仿佛一輛摩托車開到旅館下面停住,一會摩托車吐吐的開走了。你的房門上響起敲門聲,你打開門,一個女孩鉆進(jìn)來,穿著白色運(yùn)動鞋,牛仔短裙,白色卡通T恤,模樣普通如一個中學(xué)生,她站在你面前,說很冷。手掌在胳膊上撫摸著,一雙發(fā)紅的腿直哆嗦。
你驚奇地看著她,把門從里鎖上。
她說完往床上躺下,拉被子蓋上,她在等你也躺到床上,你偏偏無動于衷在房間里踱步,瞥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蓋著臉,她很疲憊很冷在被窩里縮成一團(tuán)。許久她哼了一聲,她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顧客。你坐在椅子上捧下巴看著她,電視在你旁邊播放。
忽然房門上響起敲門聲,你猶豫了一會,敲門聲還在響。只好站起來去開門看,來的人真不可思議,他媽的,是白人來了。
白人臉色蒼白,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來,坐在椅子上,你只好坐回床上。白人開口便說,兄弟,你在電話里說心里難受,我想了又想,還是趕過來了,兄弟,其實,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們這是怎么了?你搖搖頭說,你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剛才是否打電話給白人了,現(xiàn)在白人來了,說明你打電話了,房間電話免費(fèi)打,你打電話給白人可能不希望他來,但是他來了。你說每個人每月總有那么幾天莫名的難過,這很正常。白人哎喲了一聲說,兄弟你就是太哲學(xué)化了。白人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讓你吃驚,他并不懂你,他說這話看似理解你,其實是隨口說的,白人有時候太隨口說話了。這時,白人的目光投向床頭柜,稍稍停頓一下,又把目光從你的肩頭投向床上,那目光挺狡黠。你只好回頭看一眼床上,她卷縮在被子里,連頭發(fā)都沒有露出來,你稍稍放心,可能白人看到了一個空被窩的形狀。白人接著說他趕來的路上摔了一跤,夜晚的路挺滑,以為還是夏天但已經(jīng)是秋天了。白人說到這哎喲一聲,停在廢墟之中。你為他這個樣子了趕來陪你感到格外難過。你憂心地問他腿摔到那里了?但是,白人到嘴邊的話又一次停在廢墟之中。過了好一會才接著說,把你們相對坐著這件事變得遙遠(yuǎn)了。
說的是另一種體驗,說他最不能理解的是愛情,愛情是怎么回事呢?當(dāng)我們談?wù)搻矍榈臅r候我們在談?wù)撌裁??因為他愛過一些人,也許不會表現(xiàn)或者表現(xiàn)起來像另一回事,這些人后來都嫁了別人,他倒還是孑然一身,憋不住的時候便去小旅館,直截了當(dāng)。比如小妹敲門進(jìn)來對著白人嘻地一笑,迅速脫去衣服,倏地鉆進(jìn)被窩里,握著遙控器一個勁地調(diào)電視看,盡管白人還坐在椅子上喝酒,想叫小妹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喝,又覺得有點(diǎn)擺譜,沒叫,問她喝酒嗎?小妹說不喝。白人就獨(dú)自喝,房間里的光線昏黃昏黃的,白人看起女孩的擺設(shè)微微醉了,一雙白色的膠鞋,一條藍(lán)色的牛仔短裙,一條白色的內(nèi)褲,一件粉紅色的卡通體恤,床上女孩的臉白凈而瘦小,細(xì)長的手臂搭在被子上。白人看著咕嚕又喝下幾口酒,把瓶底酒放下。
白人說到這又哎喲一聲。你問白人你沒事吧。白人的目光停在床頭柜上,也許看著裝你小妹骨灰盒的肩包,你不想多說,白人的目光又越過你的肩膀掠往床上,突然喉嚨動了一下,男性喉嚨像一條丑陋的爬行動物往前爬一步咽下一口唾沫,想要說什么,但沒說,古怪地笑了一下,可憐兮兮地說,你能去下面的小診所弄點(diǎn)藥上來嗎?他受傷的腿開始咯吱咯吱地疼了。
你說你可不知道什么小診所。白人說你很容易找到,出了小旅館的門一直往右走一會就到了。
你思量再三,迫于交情,只能走一趟了。站起來把電視遙控器拿給白人,讓他自個看著電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一眼,此刻白人對你露出了這個初秋以來最干凈的笑容。
小診所里的醫(yī)生瞪眼對著外面的路。你說醫(yī)生你需要一些止痛藥。醫(yī)生慢吞吞地把目光收回來放在你的身上。你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衣,上面的三個紐扣沒有扣,露出一小塊白色的胸膛。醫(yī)生問你哪里疼?你說心疼,把右手放在胸上,醫(yī)生又對著你的右手看,因為你斷過一個手指頭的緣故。醫(yī)生皺起眉頭。你呵的一聲笑了。醫(yī)生意識到什么也呵呵地笑了。你說其實是你朋友的腿咯吱咯吱地疼,他想要一些止痛藥,只要是止痛藥就行了,不用那么費(fèi)心。醫(yī)生起身去拿藥,離開了剛才坐的地方并不很像醫(yī)生。醫(yī)生回來把藥放在桌子上,正要說怎么服用,目光又投向了路面,他說路上走著的那個女人懷孕了。你轉(zhuǎn)頭去看,一個瘦弱的女人獨(dú)自走過,你說沒看出來。醫(yī)生接著說你看她走路左腳比右腳落地輕,懷了個男孩。你往前一步從門口上往外看,目送女人拐個彎不見了。然后醫(yī)生告訴你怎么服藥,你付了錢離開。
你回到小旅館,敲了好一會門,白人才來打開。白人回到椅子上手抓著遙控器一直在調(diào)頻道,你們之間的光線忽暗忽亮的,你把藥遞給白人,告訴他怎么服用。
白人接過藥,著急地打開藥盒,挑了幾顆就往嘴里送。第一次看見有人吃藥這么隨便,不用溫水吞服。
白人吃完藥抱怨電視劇一點(diǎn)也不好看,都是些垃圾片。你說白人你調(diào)頻道太快了,一閃而過,誰知道放的什么。白人“哦”了一聲。然后你意識到今晚上你們之間的談話必須結(jié)束了,白人很快便會離開,夜深了,你似乎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這想法一來,你就盼望著白人快點(diǎn)離開,便一聲不響地用雙手捧著下巴,迷茫地盯著電視,裝作瞌睡的樣子。白人正準(zhǔn)備離開,他的動作從手開始往下連接到腳。也許這只是你的想法。
可惜房門上又響起一次敲門聲,敲門聲支離破碎地響著,混合著嚷你的名字,聽這聲音竟是阿山來了。只好去開門。
阿山提著兩瓶白酒,醉醺醺地走進(jìn)來,目光游離,看看白人,又打量哦一會,嗷地打個酒嗝,把白酒放在地板上,自個也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后背差不多靠在電視柜上。你納悶阿山怎么現(xiàn)在來了?好像你并沒有打電話給他,但他來了,說明你還是打他電話了。阿山醉醺醺的看見白人坐在椅子上比你倆高一截,很不自在,趁著酒勁伸手去抓白人的腿叫他坐下來。白人哎喲了一聲。你解釋說他腿疼你就讓他坐高處椅子吧。說完你又介紹他們認(rèn)識。這位是白人,以前電表廠里的同事,舍友。這位是阿山,以前在德克士上班的同事。
兩人聽了你的介紹相互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認(rèn)識了。你開始納悶阿山?jīng)]了口吃,難道在夢里一切都將順暢流利。
這時阿山又來拉你的腿,把你拉下去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邊。阿山擰開瓶蓋,舉著酒瓶張牙舞爪地說,因為沒有杯子倒,兄弟們就一人喝一口眾心酒,輪著喝。說完把酒瓶向你遞來,意思是由你開始。你接過酒瓶喝下一口,遞給白人,白人說他不會喝酒,推脫一番還是喝下一口,趕緊遞給阿山,阿山喝下一口,酒瓶又回到你手里,轉(zhuǎn)了一輪。幾輪酒酒下肚,你開始變得迷離。環(huán)視一下,阿山坐在你的左手邊,背靠著電視柜,電視畫面在他頭上一亮一暗的;白人坐在你對面的椅子上,他伸手來接酒瓶的時候顯得很深沉;你靠床邊坐著,你的屁股往床底鉆便能碰到她的鞋,唉,你想不起來是什么樣的鞋了,好想抓出來看看。
突然白人說他現(xiàn)在必須走了,說著就站起來,白人站起來像一陣風(fēng)吹得你后背涼涼的,你說天花板上下雨了嗎?白人不聽你們的挽留,執(zhí)意跨出去一步,咣當(dāng)一聲,一把白亮的匕首從懷里掉在地上,白人彎下去哆嗦地?fù)炱鹭笆孜赵谑稚?,刀尖對著你倆。
你覺得你的褲子被這突然掉下來的匕首弄濕了一塊,不自在地挪一下屁股。你叫白人把匕首收起來,拿它在手上干什么?白人可憐兮兮地說除非你們讓他走。你和阿山相視一笑。阿山醉醺醺地站起來,不滿地說,白人你喝多了,要走便走,何必動刀子。說著似乎想請白人出去,站起來給他開門,不料往后一個趔趄倒在血泊里,阿山好像完了,但他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問我們怎么回事?你看見血離開他的臉往下滴落,嘀嗒嘀嗒。你本能地拉開被子看,看見她平躺的一邊胸脯上往外流血。你啊的大叫一聲,本能地抓起床頭柜上的那個肩包當(dāng)作武器對著白人。白人退到門邊,手里顫抖的匕首繼續(xù)對著你們。你悲痛絕望地問,天哪,是你捅傷了她。白人撥浪鼓似的搖著頭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屋里有婊子,我叫你去買藥的時候,我想上她,她不讓,我不小心就把刀子弄在了她的胸脯上。
后來你們帶著她去醫(yī)院,一路上相互責(zé)備。阿山酒力發(fā)作,頭沖著一棵街樹嘔吐,脖子伸的很長像一頭可伶的動物。嘔吐物堆滿樹根,發(fā)出惡臭,半消化的肉、菜葉、湯汁在胃里和著酒發(fā)酵后噴瀉出來。你們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阿山,用手捂著鼻子,等他吐完過來,問他好點(diǎn)沒有?他說好了,身體變空沒有了擁堵的感覺。
你們繼續(xù)往前走,夜太深太黑,路上沒有一個人。你注意到白人的腿現(xiàn)在不疼了,也許剛才他的話只是一個借口,你真后悔離開旅館去診所給他買藥?;ㄙM(fèi)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她一定受了很大委屈,你很納悶為什么她不陪他,如果陪他,那么時間也差不多夠了。難道她進(jìn)來那一刻,便認(rèn)定了你,你出錢她只為你服務(wù),別人插一腳進(jìn)來當(dāng)然沒有規(guī)矩。按理說白人久經(jīng)沙場,自然知道這規(guī)矩,威逼利誘不成,竟然動了刀子,真是不可思議。
她裹在一條圍巾里,看不到臉,也不說一句話。你們很快到達(dá)就近的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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