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冰巖話音剛落,門外的何休戈就一腳把門踹開了,怒吼道:
“嚴大人再不走,何某就要逐客了!”
嚴默若無其事地拍了拍鄒冰巖的肩膀,話鋒一轉(zhuǎn),道: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吧,總之就一句話,別跟這老何硬碰硬,偶爾撒個嬌,沒人敢說你軟弱!”
何休戈聞言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這嚴默口口聲聲要單獨見鄒冰巖,難不成就是為了教他怎么在岳父跟前撒嬌?
暗自狐疑了片刻,何休戈搖了搖頭,大手一揮,道:
“來人!傳飯!”
很快,幾名侍女抬著小桌子走了進來,不多時,四菜一湯已擺在桌子上,三副碗筷也已整齊擺放好。何休戈一改方才的態(tài)度,走到鄒冰巖身旁,為他解開手銬腳銬,將他扶到桌子旁坐下,而后自己坐到他對面,開始用膳。鄒冰巖也很從容,該吃吃該喝喝,二人雖只字不提,但怎么看都像和諧美滿的一家人,顯然這不是刻意做給嚴默看的,而是每天都如此,給君姝留的那只碗里還有熱氣騰騰的米飯,嚴默在一旁看著,心想:難不成,何休戈真是瘋了?或者說,精神分裂了?
這時,何休戈不耐煩地看了一眼嚴默,開口道:
“嚴大人別看了,這副碗筷不是給你留的,您還是回去自行用膳吧!”
鄒冰巖聞言,抬起頭看了看嚴默,想示意他不用擔(dān)心自己,何休戈見狀,白了鄒冰巖一眼,夾起兩片牛肉放進鄒冰巖碗里,催促道:
“看他作甚?好好吃你的飯!”
鄒冰巖無言,只得把頭低下去,慢慢咀嚼著碗里的膳食。
嚴默長嘆一口氣,暗道何休戈也許是為了君姝才如此的,畢竟鄒冰巖除了受刑,住的吃的都挺好,這對于一個被捕的細作來說,已經(jīng)是極高的待遇了。
就這樣,嚴默大搖大擺地出了山莊大門,即刻給溶洞里的小蘋和鄒冰玉傳遞了消息。
鄒冰巖畢竟沒有叛變,三日后的清晨,看到鄒冰玉和小蘋領(lǐng)著大理二王子準時出現(xiàn)時,嚴默提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下一半,遂快步上前,到小蘋跟前低聲問:
“如何?這期間可有大理人前去劫人?”
小蘋搖了搖頭,垂眸道:
“風(fēng)平浪靜?!?p> 嚴默聞言,終于能把一顆心完完整整地放在肚子里了,他始終相信鄒冰巖不會叛變,也對鄒岱青說過會把鄒冰巖平安帶回,如今,就等著何休戈把鄒冰巖送到了。
不多時,隨著明黃色儀仗越來越近,大理皇帝段馭風(fēng)高大魁梧的身軀出現(xiàn)在大梁使團眾人的視線中。嚴默率眾人行禮,段馭風(fēng)坐在高高的儀仗中,以一種俯視螻蟻的姿態(tài)望著大梁來使,雖然這次交鋒大理吃了點兒虧,但作為一國之君,氣場絕不能丟掉。
段馭風(fēng)抬手讓眾人免禮,而后又朝身后使了個眼色,一個賊眉鼠眼的太監(jiān)顛著小碎步朝儀仗后面走去,不多時,何休戈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他一身晶亮鎧甲,長發(fā)高束于頭頂,一頂御賜的蟠龍銀冠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何休戈,在大理享受的是最高禮遇。他右手握一把長刀,刀刃鋒利,似能劃破蒼穹,左手握著一人的小臂,與其說是攙扶,不如說是拖拽。那人一襲白袍,頭戴一頂冪離,冪離上垂下的白紗遮住了他的面龐,手腕處兩道血紅的傷痕可以看得出是長期戴手銬所致,微風(fēng)吹過,冪離上的薄紗被掀起一角,他清冷的容顏落入眾人眼中,大梁使團的來使紛紛投去目光,心頭忍不住道一句,好久不見,鄒公子。
鄒冰巖有傷在身,走不了多快,在何休戈的大步流星之下顯得很是無助,何休戈在大理儀仗前站穩(wěn)停下腳步,聽著自家君主段馭風(fēng)跟嚴默說著明面上的客套話,他蹙了蹙眉,忽然捏緊鄒冰巖的手腕,低聲道:
“那個孩子還活著,對不對?既然我的人至今都找不到他,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你,把他送去了大梁。”
鄒冰巖藏在冪離下的神色微怔,卻什么都沒說。
何休戈這次并未發(fā)火,他透過輕薄的白紗,痛苦地望著鄒冰巖,沉默良久,終又開口:
“今日一別,怕是再無相見之日,回去之后,好好活著。君姝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她不想讓你死,不管今后的路有多難走,你都要努力地活下去,照顧好那個孩子,那是君姝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也許很多年之后,你會續(xù)弦,會有其他孩子,但我希望君姝的孩子不會受到虧待,也希望你不要忘記,你的第一個妻子,是一個叫做何君姝的白族姑娘?!?p> 彼時號角吹起,雙方交換人質(zhì),何休戈的手慢慢松開,輕輕把鄒冰巖往前推了推,低聲道:
“走!別回頭!”
不能讓他回頭,大梁使團都眼睜睜地看著呢,他一旦回頭,大家便能看出他對這里有所留戀,即便能活著回大梁,也必定會被扣上叛變的帽子。
看著鄒冰巖邁開腳步,離他而去,何休戈眼眶微紅,心頭默念道:
“君姝,爹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你九泉之下,安息吧?!?p> 他永遠忘不了逼死女兒的那晚,他聲聲質(zhì)問她家里出了個敵國細作,她是想拿全家人的性命換一個夫婿嗎?君姝在大義與愛情面前進退兩難,遂上前一步拔出父親的佩劍,往白皙的脖頸上一橫,鮮紅的血頓時浸染了何休戈的長劍。何休戈上前一步抱住君姝,君姝只是喃喃道:
“爹,女兒不孝,將愛錯付,毀了爹爹一世清譽,家中出了敵國細作,女兒難辭其咎,爹可將女兒的尸首獻給陛下,說你已將孽女誅殺,興許……興許陛下會饒過咱們何家,至于……至于鄒公子,女兒求你……求你……留他一命……”
她知道自己罪深難以饒恕,也知道何休戈下不了手殺她,所以,她自己來動手,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牽掛著的,依然是自己的夫君,哪怕他根本就不是大理人,哪怕他只是利用她盜取軍情。
鄒冰巖知道,他在大理的這幾年時光,只能塵封成回憶,連啟齒向人傾訴的可能都不再有。他一直自詡是個時刻清醒著的細作,這一刻,卻心亂如麻,末了,也只能在心頭默念一句:
“別了,君姝;別了,岳父。再會無期,萬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