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靜立了片刻。從傍晚開始不吃不睡地趕到這里,卻不知接下來該往哪里去了。姑且不提片刻前天地倒轉(zhuǎn)的怪異,高坡之后本不應(yīng)有如此碩大的一只湖?。?p> “湖水哪兒來的?”小羽自言自語道,“一個月前還不存在呢?!?p> 放眼望去,泛著輕微波紋的大湖倒非沒有邊際,只是對岸離得較遠(yuǎn),夜色之下看不清晰。湖水也是怪異,小羽用來打水漂的石子兒沾著水面便沉底。還有岸邊十米開外站著的那個紅衣女人,渾身上下紋絲不動,像是被定格在了時空中的某一個點上。
“一個月前,你來過這里?”研磬問小羽,目光只是泛泛地朝她的方向投過來,沒有聚焦在她身上。也不知是恪守高僧的戒律還是打心眼兒里不喜歡小羽。
小羽掏出手機來晃了晃,“坐火車來這里的路上,我趁著還有網(wǎng)絡(luò),查了下衛(wèi)星地圖,地圖上顯示的是一片沼洼地。據(jù)我所知,衛(wèi)星地圖每月更新一次對吧?”
“你還查過什么?”筑山饒有興趣地問她。
小羽一怔,“我,我還上過你畢業(yè)學(xué)校的網(wǎng)站,你們數(shù)學(xué)系在全國排名挺不錯的?!?p> “沒查查一個月內(nèi)的天氣,有沒有下過暴雨?”筑山眨著眼睛問。
小羽吸了口氣。問得好!當(dāng)年那位歆茹姐姐被帝君害死,隴艮師伯埋葬她的時候就是將大地塌陷,潑天大雨匯成一個湖。但那個湖沒法跟眼前這個比啊。面積如此大的洼地,當(dāng)中據(jù)說還有深谷,得連下多少天雨才能填滿?
“照這么說,你查過了?”她不甘示弱地問筑山,“那你告訴我們,過去一個月內(nèi)總共下了多少雨?”
“兩三寸吧,”筑山話一出口就笑出來。臭小子,被他耍了!一向只有她小羽耍別人。然而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嘴閉著的時候,有種鉗封世界的厚重。笑起來則如同一只裂開的豆莢,顆顆白玉豌豆在溫潤地向你打招呼。
“嗯,這樣的情況,老衲倒是從未見過,”愛長老繞著紅衣女轉(zhuǎn)了一圈,其余人便也跟著走上前去細(xì)瞧。
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人,相貌栩栩如生,看臉上的毛孔和紋路,可以肯定曾經(jīng)是個活人。小羽在兮遠(yuǎn)的玉清宮里見過美女無數(shù),認(rèn)定這位是“動態(tài)美女”。也就是五官靜止之時看不出個所以然,一旦動起來卻能勾魂攝魄,顧盼生姿。
女人被定住時的表情還算平和吧,也許能察覺到一絲驚愕和恐懼?不好說。小羽遇上的怪事雖多,這種情形卻是頭回撞上。暗察在場其他人的反應(yīng),雪茗也同她一樣迷惑不解。研磬歪著頭,注意力在一旁那艘黑漆漆的木船上。筑山走上前去,臉幾乎貼到女人的臉上,盯了一眼女人的瞳孔,隨即退后。
雪茗問愛長老:“長老,咱們接下來……”
愛長老瞅了一眼研磬和筑山,轉(zhuǎn)問小羽,“小羽姑娘,你認(rèn)為呢?”
“我看咱們就此打道回府吧,”小羽輕快地說道,朝湖邊走近幾步,“長老您上次隨師父來這里是26年前,那年廣音長老與殄肅君同歸于盡。一年之后,筑山的師父慧忍長老被邪靈附體。兩件事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其實難說。就像這個女人身邊有艘船,看到的人會認(rèn)為船是她的,事實上也許半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呢?!?p> “嗯,小羽,你想說什么?”雪茗在她背后問。
小羽轉(zhuǎn)過身去,搖了搖頭,走回筑山身邊?!安恢?,我只是覺得,整件事情透著詭異。大部分人見到一個湖,湖邊有條船,就會想著坐到船上去??扇ツ膬耗??一個人不知去何處,那就是該回家的時候了?!闭f完最后一句,小羽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感慨。
“可是,”雪茗遲疑道,“咱們這次來奈呺灘追回失物,主要是為了阻止鬼王的父親殄肅君復(fù)活?!?p> 小羽指了指大湖,“鬼王要是有這種移山倒海的本事,這些年來會傻坐在那里,不去你們十八寺給他爹報仇嗎?依我看,他們根本不需要等到幾天之后的什么五陰節(jié),那都是誘騙你們上門送死的騙局。殄肅君此刻很可能已完成重生,湖是他施法造的?!?p> 愛長老點頭,“那咱們就親眼瞧瞧,究竟發(fā)生過什么?!?p> 長老那對貓頭鷹般的圓眼睛半瞇起來,抬起一只手掌置于胸前,掌心向外。小羽知道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其實是釋迦五印之一的“施無畏”。這么一個印,修為低的若是模仿,半點威力也不會有。由愛長老使出來,同不久前筑山用二進制算盤敲出來的咒語效果類似——幾人周圍的時空在倒退,白天黑夜交替。只不過筑山那個咒一退四十年,愛長老這個只需翻后三十天,“倒放”的速度要慢得多。
幾人站在岸邊,就見大湖的水面緩緩下沉,最終現(xiàn)出一大片干爽的洼地。淺的地方能看到荒草和灌木,其余深不見底。幾寸的雨水顯然無法填滿一個湖,所以水不是天上落下的,是地底涌出的。誰造的湖,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羽這時記起一旁那個被定住的紅衣女。扭頭望去,女人還在,但身邊的船不見了。所以船確實是后來才被擱到這里的,可惜小羽沒留意它的消失、也就是現(xiàn)實中的出現(xiàn)。
“喂,筑長老,”等愛長老收了咒語后,小羽問筑山,“你看清楚船是哪里來的嗎?”
筑山正低著頭想事情,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
“船是隨著湖水,一同從洼地底部涌出的,”研磬說著,移步至船邊,抬腳上船。沒見他使勁兒,原本擱淺的老舊木船便自己朝水里移動。入水后也未沉下去,如一朵黑蓮載著一身白袍的研磬浮在湖面上,有種邪暗的美。
“長老,”研磬正色對愛長老說,“晚輩不自量力,想到對岸去瞅瞅。除惡務(wù)盡,出家人本不吝惜這副皮囊?!?p> 愛長老和那位眼睛里閃爍著崇敬之光的雪茗師太表示,愿意隨研磬同去。小羽知那三人藝高人膽大,即便船沉了也能腳不沾水地回來。扭頭看筑山的意見。
“晚輩修為低淺,還是留在這里安全些,”筑山對船上三人說這話時,眉間坦蕩,毫無窘迫羞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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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陪著筑山離開湖岸。倆人找了棵樹,將背包擱到地上,坐在樹下等候。
“沒想到呃,”筑山掏出水壺喝了口水,對小羽說,“我以為你那么喜歡逞能,會跟他們一起去?!?p> “首先,經(jīng)常逞能的人死得快,”小羽糾正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落在他右臂上。筑山到底是不是陌巖?這個事實得盡快弄清楚。
“本姑娘決定冒險,要么已經(jīng)有十足的把握,要么于情于理不得不為,那不叫逞能。其次,我都不認(rèn)識那幾個人。來這里后,吃住全在你們無量寺,源濟叔對我又那么好。是他讓我跟來保護你的周全,其他人怎樣我就不管了,當(dāng)我免費勞力使么?神煩那些成日家愛心爆棚的救世主,什么阿貓阿狗遇著麻煩了也關(guān)他的事,最后搭上自己或者親人的性命?!?p> “我算你的親人了?”他這句話的音調(diào)比方才要低沉。
哎呦,說漏嘴了,不過狡辯乃小羽的看家本領(lǐng)。“親疏都是相對而言。一個留著大胡子懷抱半自動槍的走私犯,跟你在海底泥里挖出來長了36條腿和88根細(xì)牙的怪魚比起來,前者就算親啦!”
筑山打量她的目光,仿佛她是只海底泥里鉆出來、長了圓鼓臉蛋和腫泡眼睛的金魚?!澳阏媸莻€……奇特的女孩,我在小中大學(xué)里都沒見過你這樣的?!?p> “你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小羽用實事求是地語氣肯定道。尋思片刻,又試探地問他:“喂,最近這三個月,你有沒有感覺自己跟原先哪里不一樣了?我是說,比如,身體里好像多了個人?”
“多了個人?”他低頭,驚懼地瞄了眼自己的肚子,“我是男的。”
小羽像玩具火車那樣突突地笑了,心知他是在逗她?!澳怯袥]有覺得自己忽然間變得靈光起來?”
他搖頭,“我一直都靈光?!?p> “其實,”她有些不確定地問,“你師父慧忍被鬼王的妹妹附體后,逃到這里了是嗎?你就不想去見他?”
“想,但我得先弄明白一件事,”筑山抬眼望向臨水而立的紅衣女?!拔覄偛偶?xì)看她眼睛,正常來說人的眼球表面可以映射周圍的光影,如果用電極測量視網(wǎng)膜里不同區(qū)域的視覺細(xì)胞狀態(tài),可以還原這個人眼中看到的景象。這個女人其他方面都完好無損地保持著生前的狀態(tài),唯獨眼底一片模糊?!?p> “也許那時正值黑夜?或者跟咱們在樹林里經(jīng)歷過的狀況一樣?”
“不,更像是被人故意搞模糊了,”他困惑又憂慮地說,“所以我推測,首先是什么人因為什么事將那個女人給定住。接著,又或者過了很久,兇手和我一樣意識到了視網(wǎng)膜可能暴露的問題。于是返回原地——反正女人又跑不了——將她兩眼后方的視網(wǎng)膜搞花,這樣就沒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了?!?p> 小羽搖頭表示不信,“有這種能力的罪犯,直接把受害者人間蒸發(fā)都做得到,何必搞這么麻煩?”
“那就不清楚了。但你說對一條,這跟定身術(shù)不同。相當(dāng)于將一個活人在時間和空間的每一個軸上永久固定住,可以說是對我們這個物理世界的終極操作。不光六道中的現(xiàn)有科技無法實現(xiàn),神佛們也無人做到吧?能這么干的,恐怕,普天之下只有造物主?!?p> 造物主?小羽想起祁哥口中的“老大”,也就是希娜公主的爸爸,不是又跟那幫人有關(guān)吧?連厲鬼的地界都有他們的影子,陰魂不散吶。
又聽筑山說道:“我其實想不明白,咱們十八寺為什么非要跟鬼王和他父親作對?六道中有人道、鬼道,雖說投身三惡道的都是上輩子做過惡的,佛教講眾生平等,誰又不是稀里糊涂在輪回里轉(zhuǎn)悠?天人們不見得就比人鬼高尚,鬼也未必比人惡劣。”
“后一句經(jīng)常在電視劇里聽到,”小羽插嘴,“不過我聽源濟叔說過,當(dāng)年大伙兒是因為殄肅君經(jīng)常跑去人間禍禍,才不得不滅了他?!?p>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這只是一面之辭,還是得聽聽殄肅君那邊怎么說,”他望著湖面上漸行漸遠(yuǎn)的那艘木船,“在我看來,人與鬼只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形式,應(yīng)當(dāng)可以找到互不干涉的共存方式。我是不是有點傻?”
“不傻,”小羽打了個哈欠。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算是極高的評價了。
筑山出家三年未滿,論本事,大概只有他的二進制算盤施咒,以及從賭場里贏錢這兩項(小羽對后者尤為贊賞)。然而從境界和胸懷上判斷,堪比陌巖、隴艮那些圣賢,小羽認(rèn)為比那位“除惡務(wù)盡”的研磬長老強多了。當(dāng)然,她的這種看法也是屁股決定腦袋。她所敬愛的兮遠(yuǎn)伯伯和大魅羽都是鬼道出身,年輕時曾被名門正派們橫豎瞧不起。
“你是不是困了?”筑山見她打哈欠,從背包里取出條睡袋。
小羽看了眼手表,大概再過兩三個鐘頭天就亮了。年輕人能熬夜,不過有的睡時為啥不睡?當(dāng)下接過筑山的睡袋,鋪到地上,鉆進去呼呼大睡。她的包里也帶了套床單和毯子,從無量寺禪院里拿的,肯定不如睡袋舒服。因為出發(fā)得匆忙,沒來得及置備野營用品。
別人逗你時,樂。別人照顧你就坦然接受。有困難,主動開口尋求幫助,不要不好意思。這都是小羽同男人們的交往方式,不把自己活成他們的媽。當(dāng)然,前提得是她不討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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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眼皮上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小羽坐起身,見周圍的時空在迅速倒退,筑山不在她身邊。此刻他手拿算盤,站在紅衣女附近。世界在變幻不停,只有他和紅衣女二人的影像是穩(wěn)定的。
小羽朝著筑山走過去。沒幾步,見西北方的半空中有個人往這邊飛來,眨眼便降落到離紅衣女不遠(yuǎn)的地面上。由于是倒放,這人來的時候背對著目的地,所以小羽看到的“前來”在現(xiàn)實中應(yīng)當(dāng)是“離去”。
筑山搖了一下手中的算盤,時空停止倒退,二人回到不知道多久前的一個夜晚。只見紅衣女的面前站著個身穿黃褐色僧袍、剃著光頭的男人,年齡四十上下。此人雙耳較長,耳垂底部都到下巴了。兩道濃眉……哦不是,眉毛稀疏,是眉骨和骨上的皮肉凸出,讓人誤以為長著濃眉。山根一直沖上眉間,所以不皺眉的時候也似在皺眉。身材高大魁梧,肌肉遒實,多半是名武僧。
僧人先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面前的紅衣女,此刻的紅衣女已被定在時空中不知多久了。僧人隨后踏前兩步,抬起右臂,右手在女人雙目之前虛浮地一掃。過后便雙腳離地,朝西北方的空中飛去,消失不見,也就是小羽剛剛看過的“到來”的景象。
筑山這時又一次舉起算盤來搖晃?;镁诚?,二人回到晨曦之中?!澳阋部吹侥莻€人了?”他困惑地問她,“我怎么覺得這人的樣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但完全想不起前因后果。”
“我知道是誰,”小羽淡淡地說,“這人是釋迦摩尼的大徒弟,叫摩訶迦葉。好多年前便已成佛。”
關(guān)于上輩子的那些事兒,小羽沒有耐心仔細(xì)去了解,但大魅羽曾嚴(yán)肅(準(zhǔn)確說,是咬牙切齒)地告訴過她:“其他人就算了,有一個,你要記住。當(dāng)年陌巖被高維人百石附體加害,還有個幫兇存在。那人本是你隴艮師伯的大弟子,叫摩訶迦葉?!?p> 所以小羽后來但凡進入寺廟里的大雄寶殿,免不了要對釋迦身邊的那位迦葉尊者多留意兩眼。當(dāng)然,不同寺廟里的迦葉在塑造上差別也挺大的,有年輕人,有老人的樣子。小羽因此特意去查了佛教圖片集,迦葉的權(quán)威畫像便同剛剛在幻境中見過的僧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