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引手執(zhí)弓箭坐在二樓陽臺上,目光掃過身邊的小圓桌及下方院子里熟悉的一切。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會在陽臺上吃飯,飯后太太在院子一側(cè)教兒子習武,他在另一側(cè)做木工活。他的手藝以巧奪天工聞名,做活時需全神貫注。然而那母子倆是不會影響到他的,他們的嬉笑怒罵只能給他帶來恬適和踏實。
錚引父母過世得早,叔叔一家人雖待他不薄,但由于性格內(nèi)向且高度近視,同兩個堂妹及附近的同齡人都玩不到一處。眼前這間院落算是這輩子第一個真正屬于他的“家”,只是他有種預(yù)感,這些載滿他回憶的桌椅院墻就快要不復(fù)存在了。
深吸一口氣,錚引將注意力集中到遙遠的目標身上。先前那對中年夫婦出了旅館后乘計程車來到樵堎巷附近。男人光頭,黑色西裝墨鏡,手中提著個皮箱。女人粉衫黑褲扎著馬尾,眼小臉平膚凈,乍看就是個當?shù)亻_雜貨鋪的婦女。然而下車后不知什么人丟在路邊的方形不銹鋼小酒壺,被她一腳踩成了鋼板。
這二人并沒有去巷北倉庫同無澗會合,轉(zhuǎn)身進了間茶館坐下,像是在等消息。錚引于是將靈識投至巷北倉庫附近,將陌巖同無澗交手的過程看了個大概。聽到槍聲后,警察們坐著車來了。錚引和陌巖都有軍部簽發(fā)的特別通行證,陌巖的槍還是察雨親王贈的,應(yīng)該不會有麻煩。
再望回茶館中,見男人掏出手機來打了個簡短的電話,放下手機時神色嚴峻。
“媽的,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男人喝了口茶,恨恨地說,“就知道無澗那小子靠不住。好吧,祁哥讓我們這次不要弄太大動靜出來,可現(xiàn)在成了這么個局面,我也只能啟動備用計劃了。到時多出來的人命都算到那個陌巖頭上?!?p> “你這就上山?”女人瞄了眼他手中的皮箱。
“我沒興趣再跟他們玩游戲。你也不要同他們交手,把我的話帶到就行。當心那個女人,呃,小女娃也不是好惹的?!?p> “可是,”女人遲疑地說,“你確定他真會那么做嗎?”
“我早打聽好了,”男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們佛國的人都會念《殞慈經(jīng)》。禍是他闖下的,他別無選擇?!?p> 男人說完站起身,提著皮箱走出茶館。錚引不清楚這二人的具體計劃是什么,有些好奇,但可以斷定男人接下來要做的事將會產(chǎn)生嚴重的后果,搞不好會連累市民。
剛才錚引已經(jīng)找到男人體內(nèi)位于小腹處的芯片,當下伸臂將弓拉滿,朝著天空一箭射出。錚引雖不擅單打獨斗,戰(zhàn)場上可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修羅頭號大將,深知取勝的時機往往稍縱即逝,片刻的猶豫便可能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
普通人射出的箭最快也就是每秒鐘50米,錚引這把弓是他親手打造,再加上過人的臂力,箭速能達到每秒120米左右。他此刻距離男人所在的那條街隔五個街區(qū),箭在十來秒后便會到達男人身邊。而魅羽今早已用蟄膏咒將錚引的一小團靈識附在了箭上,在接近目標時可以被精準調(diào)控。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在箭離弦的那一剎那,站在茶館門口的男人突然像支黑色火箭般直沖云霄,隨后在高空中朝著北面炐威山的方向飛去。錚引那把箭再怎么調(diào)控也不可能追上,徒勞地跌落到路邊。
這是要做什么?
錚引心里的不安感愈發(fā)強烈,靈識中見女人也離開茶館,進了樵堎巷,邁著穩(wěn)穩(wěn)的大步行至巷子北端,像是根本沒看到封著出口的那面墻,轟地一聲破墻而出,來到倉庫旁的野地??匆膊豢凑谕旖簧娴哪侨?,徑直走到馬路邊,雙拳打碎警車窗玻璃。隨后兩手抓住車窗框,胳膊一甩便將還在閃燈的警車拋到了倉庫頂上。
看到警車爆炸的火光,錚引忽然猜到男人去炐威山的目的了,嚇出一身冷汗。收回靈識,幾步?jīng)_進謙寶的臥室?!爸t寶快醒醒,爸爸帶你去找媽媽?!?p> ******
這邊無澗剛走,陌巖聽警笛聲由遠及近響起,對小羽說:“換回來吧,警察來了問話會穿幫的?!?p> 二人掌心相對,齊念咒語。收回掌時小羽嘆了口氣,“唉,我好矮啊?!?p> 大魅羽摟了她一下,“誰都有過矮的時候,可不是誰在矮的時候都能這么機靈?!?p> 陌巖回到自己的軀體內(nèi)松了口氣,一摸褲子口袋,“小羽,怎么帶了這么多糖?”
一輛警車在路邊停住,下來四個警察,緊張地拿槍指著場中的兩大一小。三人高舉手臂,正耐心回答警察的問話,卻見中年女子從背后破墻而出,如入無人之境般地大搞破壞。陌巖猜,此女多半是加藤的太太,名叫言琳的那個女智能人。
幾個警察哪見過這種陣仗?警告無效后朝女人開槍射擊。女人像是渾然不覺,被打中的衣衫上多了幾個洞而已,依然不疾不徐地邁著大步,迎著撲面而來的子彈走到一個警察面前,抓住他的胳膊一甩,警察朝著燃燒的倉庫飛去。
不遠處的大魅羽也揮了下胳膊,口中念念有詞,一股天水隨著警察落到倉庫上,將火撲滅。大魅羽又在胸前劃了個陰陽魚刀朝言琳擲過來,“哪兒來的婆娘在這里撒野?”
陰陽魚刀撞在言琳身上發(fā)出叮當?shù)慕饘倥鲎猜?。言琳嘴角劃開一絲冷笑,抬手指向北方的天空,“有種,你把那兒的火也給撲滅嘍?”
陌巖放眼望去,見炐威山巨大的火山口處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著橘紅色的巖漿。然而巖漿不是順山坡躺下,而是橫著在天上流,如一條奔涌的火河朝白鵝甸的方向蔓延過來。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腳下大地開始劇烈地震顫,附近的幾條巷子里能聽到房屋倒塌的聲音,四面八方響起民眾恐慌的叫喊聲和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
“陌巖,你聽著!”言琳厲聲喝道,“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可要負起這個責任!”言畢不再看在場幾人,如片刻前的加藤那樣一飛沖天,從幾人視野中消失。
“這是怎么回事?”大魅羽問陌巖,語調(diào)中罕有地露出內(nèi)心的驚慌,“那幫人在搞什么鬼?”
大地在繼續(xù)震顫,陌巖望著半空中迅速燒至頭頂?shù)幕鸷?,四周的氣溫也跟著飆升,他終于明白了敵人的用意,一顆心沉到谷底?!皵橙藨?yīng)該是用了什么反重力裝置,將火山底下的巖漿抽出,再導入半空?!?p> 當然他知道那只是暫時的,隨著巖漿體積的不斷增大,懸浮在山口之上的反重力裝置在漸漸失去支撐力。不斷有火球從空中拖著尾巴隕石般落下,將下方的民房一個個點燃。整個白鵝甸地區(qū)有幾百萬居民,地震已經(jīng)使得交通癱瘓,這么多人根本逃不出去。
“走吧,”大魅羽一手抓住小羽,另只手握住陌巖的胳膊,“我?guī)銈z離開,不過要先找到錚引和謙寶?!?p> 陌巖掙脫她的手臂,“你帶小羽走吧,我這里……還有些事要做。”
大魅羽狐疑地望著他,面上浮起害怕的神色,“你、你這是要干什么?”
換回自己的身體后,陌巖依然不再有內(nèi)力可以調(diào)用,然而對眼前的災(zāi)難他并非束手無策。每個人在成佛的時候,性命便與天地虛空渾然一體,即便從來沒修習過內(nèi)功之人,也能將佛性化為巨大的能量。
可惜,這種能量的使用是以燃燒自己為代價的,而且焚毀的并不只是這一世的肉身。成佛前數(shù)不清的過去世連同原本無窮盡的未來,將會在這種能量的耗費中一同殞滅。也就是說,一旦念了《殞慈經(jīng)》,他在這個宇宙中將是名副其實的形神俱滅,連來世都沒有。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大魅羽望著他哭了出來。
“禍是我闖下的,我不能自己走了,讓這么多人替我遭殃。”
他望著大魅羽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在白鵝甸重逢后,他盡量避免同已為人婦的她多說話,她也并非他在等的那個女人。然而她該了解他,若是真的任由災(zāi)難發(fā)生而置之不理,他今后的每一天都會在痛苦中度過。
“大羽姐姐你快去找謙寶吧,”小羽跑到陌巖身邊,“我留下來陪陌老師?!?p> 陌巖轉(zhuǎn)身,雙手握住小羽的胳膊,彎腰在她耳邊說:“記住小羽,記住,一定要讀大學!”
“大學?”小羽迷茫地抬起頭,“可是、可是我連小學還沒讀完???”
這話讓陌巖心痛得恨不得當下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想起昨晚做的那個夢,真是可悲啊,還在擔心將來有天小羽會離開他,卻料不到分別就在眼前。他不敢再看小羽,可還有句話他必須說。
“那個叫姚誠的男孩,我覺得他挺不錯的?!?p> “姚誠?什么姚誠?”
小羽像是終于意識到要發(fā)生什么事,放聲大哭。陌巖將她的胳膊硬塞給大魅羽,見頭頂一只火球朝著他們?nèi)嗽蚁聛?,猛地超前推了一把兩姐妹,自己向后躍開。“去找謙寶吧,快去……”
火光中見大魅羽身形一顫,隨后拉著奮力掙扎的小羽,朝著家的方向飛走了。陌巖不敢再耽擱,此刻可能有不少居民已受傷甚至遇難了。當下席地而坐,盤腿時右手碰到口袋里的糖。他掏出一顆糖,剝開糖紙后囫圇吞下,那份沒有經(jīng)過味蕾的甜蜜似乎能暫時壓住胸口的酸痛。再抬手在胸前結(jié)了個“寂滅印”,口中念起那篇從未念出過聲的《殞慈經(jīng)》。
“嚴密多菩馱……”
念完第一句,腦海中有數(shù)不清的人和事在離他遠去,當中有萬載哥,有天鐘寺方丈晧坎。待當那些影像全部消失后,他已記不得剛才離開他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念完第二句,佛國中的四萬八千佛影像,連同他曾讀過的經(jīng)書、文學、科學典籍,那些大海般浩瀚的文字和公式如泡沫在他腦海中一一碎裂。
一口鮮血噴到面前的地上,他手捂胸口,開始念第三句。這時他看到了久違的小紅鳥,體格不大但活潑有力,兩只綠豆大小的眼睛時刻轉(zhuǎn)著鬼點子。紅鳥的一只腳上系著他親手做的珠鏈,此刻正振翅飛出他禪房的窗戶。如往常的每一天早上,睡醒了吃飽了就自己出去玩,多半是要惹些麻煩事的,要他去跟人賠禮道歉擦屁股。
然而陌巖心知,這次飛走便不會再回來了。于是這第三句念到一半時卡在嘴里,他虛弱地睜開眼睛,見空中的火河果然有消退之勢,身下的大地也在平復(fù)。一咬牙,閉上眼,正要將后半句念完,耳中聽到小羽的聲音。
“大灰狼,上山山,
黃黃的眼睛忽閃閃。
三天沒吃一口飯,
碰上小豬就撒歡歡……”
他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變冷,呼出口的寒氣如霜霧一樣散開。又聽到小羽的聲音:“快起來吧,陌老師,你看誰來了?”
他睜開眼,那不是他的想象,是小羽真的回來了。“小羽,不是讓你跟著大羽姐姐的嗎?我還要……”
他那有氣無力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看到前方天空中的火河之下平伸著一只巨手。手掌厚實,手指修長,拇指同食指優(yōu)雅地扣在一起,其余三個指頭的指尖散出萬道霞光。這只手正在將白鵝甸上方的巖漿河引到外太空去。
再看他和小羽所在的野地,一端站了個人。此人前幾年挺瘦來著,去年結(jié)婚后胖了些,原本干巴的皮膚也變得舒展滋潤起來。這個人的手橫在胸前,每動一下,空中的巨手也跟著浮動。待到天空回復(fù)一片澄明,才轉(zhuǎn)身朝著陌巖和小羽走來。
“哎呦,小羽比去年高了好多,小臉兒也胖了呢!”
隴艮笑嘻嘻地走到陌巖面前,伸手到他腋下,將他如嬰兒般抱起。
“也難怪,你陌老師做菜向來好吃,連我都有些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