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線很暗,只有靠床處亮著盞朦朧的落地燈。進門后陌巖倒是恢復了常態(tài),沉默地抱著允佳來到大落地窗前,放下窗簾,在窗邊來回踱步。還沒走兩個來回允佳就眼皮發(fā)沉,沒過多久就在他懷里睡著了。
魅羽泄氣地望著他將女娃放到一旁的床上,蓋好。又見他在屋里沿著墻邊設了個防探視、探聽的結界,這才在沙發(fā)里坐下,并示意她坐到對面。
“跟我說說你之前去的那個地方吧?!惫饩€雖暗,但能看清他雙目中的迷蒙之意盡褪,神色十分清醒。
魅羽清了下嗓子,開始講述自己在開陽增一科技中心的遭遇。剛說了個開頭便被他打斷。
“等等,你告訴他們你叫什么名字?”
“胡遠山,”她咽了口唾沫。
他低下頭,似乎偷笑了一下。抬頭后正色道:“繼續(xù)吧?!?p> 魅羽接著把展廳里擺放的那些高科技與法術結合的產(chǎn)物挨個兒描述了一番。當陌巖聽到那張“時空桌”能呈現(xiàn)出他在佛國的家,頗為詫異,細細詢問了她所看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
“掛歷,”他向后靠到沙發(fā)背上,長舒了一口氣,眼睛虛虛地望著遠方?!拔以緩膩聿粧爝@種東西,還是下凡之前師父送我的。他說留你一個人、鳥,在家里,不知今夕何年,怪可憐的。讓我掛墻上,并囑咐灑掃僧幫你定期翻一下,也好讓你有個盼頭?!?p> 哦,是這樣啊?魅羽心道,沒想到燃燈竟是如此心細又重情義的一個人,對她可算是真不錯了。
“有一點,我想不明白,”他眉頭微蹙,有些困惑地說,“聽你的描述,這個時空桌并非真的能穿越過去未來,它不過是想辦法接觸到你的阿賴耶識,將你上輩子的記憶調(diào)出來而已??勺蛲砦以趤磉@里的路上做了個夢,那個夢不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我總覺得,像是未來的情景。你說,未來能預測嗎?”
嘿,魅羽心道,我還正想問你呢。你身為大佛陀都回答不了的問題,我又怎能知道答案?接著敘述見到元始天尊的經(jīng)歷,著重講了開頭,陌巖在注冊表里找到她之后的事就無需多提了。
他聽后點點頭?!拔乙淹纳窦s好,這幾日便動手,他可以隨時通知瞿少校?!?p> “動手?”魅羽沒反應過來,“你們要干什么?”
“自然是去營救研究中心被綁架的那些科學家,”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用手將窗簾托起一條縫,望向窗外。一縷白光斜斜地映在他臉上,讓他的神情越發(fā)顯得機警又深不可測。
她終于明白剛才他為何要在門外表現(xiàn)得那么輕浮了,這樣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他設了結界,只會以為他倆在屋里親熱。她早就料到他會有所作為,但據(jù)說明天會陸續(xù)有更多客人趕到,能被邀請的定然不是等閑之輩。單是三位天尊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陌巖同荒神能對付得了的,即使有她幫忙。再加上靈寶手下那堆道士道姑,以及府上配有先進槍械的警衛(wèi)人員,這個節(jié)骨眼上動手無異于找死。
“順便毀掉那個中心,”他接著說,“不能任由那個家伙為所欲為。實在太恐怖了,都說冤有頭債有主,再大的禍事也不是憑空而降的,總有個因緣在那里。他這倒好,一旦認定誰是危險人物,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把人綁走甚至滅掉,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p> 魅羽心涼了。本以為王母、老君到來之后,一切便會好起來,怎么又要干仗?還都是些不能再厲害的對頭?縱是驍勇善戰(zhàn)如她,也疲了。
“你說得沒錯,可咱們幾人完全不是對手啊。眼下不是挺好的嘛,在這兒有吃有住。我看就先忍忍吧,其他的從長計議?!?p> “你以為我不想忍?”他放下窗簾,回到她面前坐下,“他先前兩次要置我于死地,僅僅因為我給他當幾天廚子,就會饒過我?正因為打不過,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客人越多,他的注意力越分散,我們才有可能活著逃離西蓬浮國?!?p> “想得倒是挺長遠的,”她上身前傾,目光炯炯地望著他,“要是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個月了呢?”
******
“你什么意思?”他呆住了。剛才還是個算無遺策的成年人,現(xiàn)在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發(fā)、身穿藍色棉格子睡衣的他,瞬間成了個懵懂的大男孩。
“深謀遠慮的陌巖佛陀,我問你到底清楚自己目前是個什么狀態(tài)嗎?你是在別人的身體里,兩個月之后那個人就會醒來,屆時會有什么樣的事發(fā)生在你身上,你考慮過嗎?”
自打他醒來后,她對他明面上的態(tài)度一直是恭敬加疏遠。只希望什么意外都不要發(fā)生,認識的人最好能離得遠遠的,保持師徒關系就行,同他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里安安靜靜度過這兩個月。他可以看他喜歡的書,不用說話,彼此是怎么想的也無需知道,只要讓她待在他身邊就好。
結果呢?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一個月就過去了。現(xiàn)在好容易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非要再次開啟躲避追殺、亡命天涯的模式嗎?
“不愧是佛陀呢,”她點點頭,“時刻惦記著伸張正義、除暴安良。怎么不問問自己,為啥被人盯上的?平常人的日子不好嗎?非要推什么物理公式,去惹全天下最不好惹的人。聰明人那么多,就顯著你了?”
正說得口干舌燥,眼角瞥見沙發(fā)一側的小幾上有杯橙汁,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又“噗”一聲全吐到地上?!斑@什么玩意兒,比蛇膽還苦?”
“祛丹果榨的汁,”他一臉無辜地說,“后院摘的,敗火?!?p> 敗火,他哪來的火?她才一肚子火。
又聽他問:“你覺得平常人的日子好,可你知道什么才是平常嗎?”
她放下杯子。還記得那次同鶴瑯去少光天找他,快要離開的時候鶴瑯問過他二人,回去后打算何時成親?當時他倆異口同聲地說,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鶴瑯又問,不覺得這種生活太平常了嗎?陌巖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便是尋常的東西,也未必就唾手可得。
后來在他離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無數(shù)次想起這句話。在龍螈寺的那段日子到底算平常還是不平常呢?現(xiàn)在她想明白了。
“當然是不尋常了,”她貌似看著對面坐的人,目光卻穿透他,望向遠處,“你當老天爺是好糊弄的?真正的尋常,說的是你一無是處、生命中毫無亮點可言,也許有人同你生活在一處,卻兩看生厭。那種日子,真是想過多久就有多久,呵呵,都不用擔心會有人來打擾?!?p> 說到這里收回目光,見對面的人似乎愣在那里了。心知自己這次是瘋了,但話已至此,就瘋到底吧。
“結果有一天,忽然意識到眼前的生活就是你一直在追求的。發(fā)現(xiàn)原來你并不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葩,竟然還有個人同你一樣古怪、一樣不可理喻,什么事只需想上一想,不用開口對方就知道了。那時候你就擎好吧?!?p> 總之不是你廢了,就是他死了。洗個澡也能時空穿越,碰上宇宙第一大魔頭。反正就不讓你稱心,就不順著你來。
言及至此,忽然萬念俱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陌巖倒也沒攔她,任由她打開門,一頭撞在門外一堵透明的墻上,那是他剛才設的結界。轉身回望,見他已恢復了常態(tài),指了指她的座位,“坐?!?p> 無奈,只得關上門,揉著腦袋走回去重新坐下。
******
“你就這么確定我一定會死?”他不帶情緒地問。
“我……”她遲疑地說,“我猜,應該是這樣的吧。”
“可我跟他原本就是一個人???”
“不不不、不不不,”魅羽一邊搖頭一邊擺手。這點她可以確定,陌巖和境初雖然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但無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我明白了,”他目光低垂地說,“你是希望他快點醒來?!?p> “當然不是了!”她急忙澄清,話出口后才意識到說漏嘴了。算了,她也裝夠了?!巴阏f實話吧,我當然不想你離開??蛇@條命是境初的,你得還給他?!?p> 他思考了一會兒?!昂冒桑热说氖戮拖确乓环?。不早了,你回去吧?!?p> 她的心里一陣失落,但又不知說什么好,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允佳,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你明早就能見到他,”她聽他在背后說道。
她整個人僵在原地。本來嫌一個月短,現(xiàn)在連一天都不剩了。心中忽然有些氣惱,這家伙怎么老是說活就活、說死就死,以折騰別人為樂?他知道過去的一年多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嗎?從最開始遍尋六道、追蹤他的下落,直到認識境初并以為那就是他,繼而失望,最終接受現(xiàn)實決定將他忘掉……現(xiàn)在還要她再把這些經(jīng)歷一遍?
“別忘了我先前說過的話,”他走到她身后,說,“兜率天解封后,去那里讀個學位,別浪費了大好光陰?!?p> 她驀地轉身,沖面前這個離自己一尺不到、卻命里注定遙不可及的人搖了搖頭,“不去!”
“這么急著嫁人?”他不以為然地說,“你還在讀書的年齡。”
她將頭扭向一邊?!拔也粫俸退昧?。”
他湊頭過來查看她的臉,像是在確定她有幾分誠意?!笆菃??”語氣中帶著玩世不恭,“不跟他好你也會同別人好吧?還不如嫁給他,好歹也算跟我有些聯(lián)系?!?p> 她這下真的惱了。這個人,是真的不把生離死別當回事嗎?也是哈,他早就脫離六道了,來塵世走一遭、玩一玩而已,死個把次、傷透別人的心,都不當回事吧?
“你要是真的明天死,不如今晚就先把我殺了,”她一字一頓地說。
“真的?”這話倒像是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你這算……殉情?”
“隨便你怎么說,現(xiàn)在就動手吧?!?p> “在哪兒?”
“就在這兒。”
他想了想,“那好吧?!碧鹩沂郑瑪R到她的天靈蓋上。一股恐怖的威壓登時將她罩住,讓她腿軟、胸悶、窒息。他的手并未使勁兒,只是輕輕地搭在她頭頂,卻如同一塊千斤巨石在一點點下沉,要將她碾成齏粉。
他的手移開了,壓力驟然消失,她暗暗松了口氣。卻見他轉身從一旁的椅子上抽了個座墊,扔到她腳下?!罢旧先?。”
“干嘛?”她問。
“接著血,別弄臟人家地毯?!?p> 血……她想象著待會兒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有些膽怯了。
“害怕了吧?”
“誰說的!”她抬腳踏到座墊上。
“綁上眼睛就不怕了,”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把她雙眼蒙住。
她的頭頂上又出現(xiàn)了那只可怕的手。誰說蒙眼就不害怕了?周遭的氣溫似乎在迅速下降,她還沒死便如置身于一座墳墓之中,觸手可及都是冰冷堅固的土地。除了偶爾路過的蛇蟲鼠蟻外,等待她的將是萬年不變的寂靜……
手又挪開了,他像是探知到屋外有什么動靜,揮手撤掉結界,將她身旁的門打開。
魅羽蒙著眼,靈識中見荒神恰好走到門口,臉蛋紅撲撲的,不知是喝過酒還是有什么興奮的事?;纳裣脒M屋,被陌巖擋住,只得探頭進來,看到魅羽蒙著眼睛站在座墊上,揚了下眉毛。“干啥呢你倆?還設了結界,不許人查探?!?p> “正在殺她,”陌巖不耐煩地說,“你有什么事?”
荒神咧嘴笑了,又瞥了魅羽一眼?!罢鏁妗?,不是你讓我晚上過來找你商量事兒的嗎?”
陌巖瞪了他一眼。“還好意思,都幾點了你才來?”
“呦嗬,只許你有活動,別人就不能有節(jié)目了?”
“行了,快回去吧,”陌巖作勢要關門。
荒神嬉笑著,一副賴著不肯走的樣子,被陌巖推了出去。在門被關上的那一剎那,魅羽突然想大喊“救命”,不過還是忍住了。
等靈識中的那只手又抬起時,她慌忙道:“先說下,你……不會殺了我后,自己不死吧?”
手沒碰她頭頂,而是捏了下她的臉蛋,同時聽到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靶辛?,別想那么多了,傻丫頭。再過兩個時辰我就得起床,去廚房做早點。你記得來接允佳,別晚了。”
說完,他再次打開門,像抱娃娃一樣將她抱出門,但又沒立即松懷。
“你放心,我沒那么容易死,”他的下巴貼著她的額頭,語氣溫柔地說。聽得出來,他此刻的心情比先前好多了。
這是他第二次抱她吧?魅羽想,上次是在前庭地的他化天敵營,當時她放火燒了他的中軍帳,又要去火中救他。那之后沒多久他便離開了,真想不到,此生還能重投他的懷抱。至于一個月后如何,到時再說吧。
“呦,你們快瞧,”道姑的聲音從走廊一頭傳來,“這是嫌孩子還不夠多,抓緊時間再造兩個出來!”
魅羽縱然臉皮厚,也不好就這么待下去了。掙脫了陌巖的臂膀,扯下綁眼的帕子塞入自己懷中,頭也不回地朝樓梯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