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月
春池這地一掃,就是二百九十年。可謂是萬緣都罷,大智閑閑。寒來暑往,這苦修寺的方丈都已換了好幾輪,寺里的清潔工倒是合同一簽幾百年。
苦修寺的藏經(jīng)樓位于一塊風(fēng)水寶地,樓前的淺溏中長著幾棵參天的千年古樹。古樹盤根錯節(jié),牢牢地鎖住大地。這座小巧的閣樓背倚一塊爬滿青苔的山巖,巖后有個洞室,冬暖夏涼。神秘的洞室內(nèi)住著神秘的春池。春池的存在,只有寺里的方丈以及即將繼承衣缽的大弟子知道。
十萬個日日夜夜,僧人們尚未起床,春池就起身打掃佛堂了。僧人們都已熟睡,她才出來打掃庭院。山上的月亮用肉眼看,顯得尤其地大,夜風(fēng)窸窣地略過竹林,十分愜意??蛇@山間明月的寂寞美景,春池也只獨自欣賞了。
苦竹寺里與世無爭,日子一直過得安靜逍遙。直到有一年,寺里的和尚們都隨著當(dāng)時的方丈大明和尚下山去了,留下春池一人獨守寺院。
那年的一個普通秋日,白天也只是比平常要稍稍冷一些,并無異樣。太陽如往常西下,天色昏沉,月亮出來了。這月亮,還是春池在寂寞山間望見的同一輪,只不過今夜的月,大如盤,紅似血。明州城內(nèi)忽然間陰風(fēng)滾滾,慘霧漫漫,城里人人抬頭都能看見這詭譎妖艷的一輪血月。
民間曾有傳聞,月若變色,將有災(zāi)殃,赤為爭與兵。此種血月,乃陰寒之相,預(yù)示人間正氣弱,邪氣旺,或?qū)L(fēng)云劇變,天下動蕩。
血月出現(xiàn)后悔徽國都城明州人心惶惶了好一陣子,但很快,人們又為了賺碎銀子、博功名之類的種種瑣碎俗事而忙碌,也就漸漸遺忘了這夜異常的景象,城內(nèi)照舊歌舞升平??烧l都沒有料到,血月之災(zāi)的預(yù)言竟成真得那么快。
一場奇怪的瘟疫自都城明州蔓延開來,直至吞噬整個徽國。緊接著民間暴亂、曦妃被殺、太上皇駕崩、左相奪權(quán)、帝王投湖的戲碼連連上演?;諊蟮毓娴?zhǔn)逻B連。
話說那徽國國君趙玦投湖自盡后,明州城內(nèi)勢力涌動,城外也是諸侯割據(jù),正在膠著斗法的階段。趙玦有個叔父,名叫趙璟。這趙璟輩份雖高,其實年紀(jì)也不過才三十有五。趙璟與趙玦自幼一起騎馬射箭,叔侄情深,他十五歲封侯,遠去鎮(zhèn)守徽國西北關(guān)已有廿年。武將重義,他覺事趙玦自殺一事有蹊蹺,又聽說了血月傳聞,便請了不遠處西北海不周山云隱觀的高人妙法真人一同便衣潛入都城明州一探究竟。
從西北關(guān)至明州,一路快馬加鞭,路途艱辛。二人中途經(jīng)過若水城外的冥思山。那妙法真人與苦修寺的大明和尚是多年的摯友。大明和尚也對都城之變略有耳聞,他心想血月當(dāng)空,徽國混亂,怕是有妖魔入世。于是,大明和尚率苦修寺眾僧侶一同前往明州,假借做法事驅(qū)疫為名,實則是在城中暗暗支援趙璟和妙法真人。
趙璟懷疑是左相從中作梗,帶著妙法真人偷偷地來到左相府附近勘查。果然,左相的大宅邸周圍陰冷逼人,妙法真人見宅內(nèi)一處院落寒氣沖天。這股寒氣,來自于左相府的一個妾。
二、阿采
那個詭譎的血色月夜,左相府門前來了個神秘的女人。女人身穿舊衣,手提一只紅燈籠。已是深秋,那女人滿身泥土,衣裳單薄,舊得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夜色昏沉,陰風(fēng)滾滾,她手中這柄照路用的紙燈籠上破了好幾個洞,字號嚴(yán)肅地寫著“和記”,看著也像是從街邊撿來的。
左相府朱門前的大燈籠在深秋的冷風(fēng)中搖曳,飄忽的火光若隱若現(xiàn)地照出那女叫花子身上,左相府看門的老奴孫麻子才瞧仔細了,那層層疊疊的破布里裹著的,竟是奪人心魄的絕世美人!
那女人骨骼堅秀,滿臉的泥也掩不住她明艷的五官,尤其是那彎清清楚楚的眉,那雙如夢如幻的眼,有著說不出的風(fēng)情。她楚楚可憐地站在左相府門前威嚴(yán)的石獅子邊,用哀傷而悅耳的聲音對孫麻子說:
“阿爺,今夜實在太冷,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過飯了,路過您這兒,想討碗熱粥喝。您能行行好嗎?”
孫麻子兩眼放光地看著這突然到訪的美麗女人,她風(fēng)塵仆仆,一身爛衣裳,灰暗破敗,唯有細白的手中握了一支精致的玉笛。孫麻子嗓音嘶啞地說道:
“今兒這天這么冷,你怎么一個姑娘家在街上游蕩呢?夜深了,大街上不安全,趕緊快回家去吧?!?p> 女人道:“阿爺有所不知,我叫阿采,原本住在明州城外的鄉(xiāng)下。誰知今年鬧了山賊,我的爹娘兄弟全沒了,連著房子一起被山賊一把火燒沒了。我出門去賣自家院里種的竹筍,天黑才回去,方才僥幸撿到一條命。如今初入明州,路過貴府,見您這朱門大院的,想必是富貴人家,我只是想討碗稀粥喝。別無他求?!?p> 女人說著說著,如夢如幻的眼里淌下大滴大滴滾燙的淚珠兒,顯得越發(fā)楚楚可憐。這自稱阿采的女子,自述的生平故事發(fā)生在徽國太上皇以龍體欠安為名退位之后。事實上,太上皇退位時,已常年臥于病榻之上,新國君趙玦無心朝政,諸多繁雜政務(wù)都交由左相全權(quán)打理。左相主政后,立下的科稅明目繁多,百姓之中有太多人因不堪重負(fù),交不起稅,成了流民,索性就做起山賊土匪,靠打家劫舍謀生,畢竟還有什么來錢方式比殺人放火更容易。阿采也成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流民之一。
那老奴孫麻子嘆息一聲,緩緩說道:“那姑娘你且在門前等會兒,老身我這就去通報下府上管家。”
都說這都城明州的人,個個都精明。窩囊了大半輩子的孫麻子此時的一聲嘆息,并不見得是同情女人可憐的遭遇,而是他在心中感慨,自己風(fēng)燭殘年竟還有發(fā)達的機會!
他在左相府給人當(dāng)了幾十年的奴才,深知左相好女色,若將此女獻左相,能取悅了左相,他必能從中大賺一筆。如果這女人還能做個妾室什么的,保不齊他能從這女人處撈到盼了一生的榮華富貴。
利益的驅(qū)使使人冷靜,街巷的秋風(fēng)吹得人更冷,孫麻子一路踉蹌,火速去稟告周管家。周管家比那老門仆孫麻子謹(jǐn)慎許多,唯恐這來歷不明的女人是哪方勢力派來的刺客。他叫來相府麾下的一群武林高手,與他同去相府朱門前。
周管家一見,還真是個落魄的絕代佳人!他把這自稱阿采的女人,帶到宅邸里的一間空置客房,傳喚來府上郎中和幾個丫鬟。仔仔細細檢查,發(fā)現(xiàn)并無異常后,方才去書房稟告左相。
左相聽聞此事,饒有興致,他平日里各色美女見得不少,今夜見到阿采,竟也驚為天人,丟了三魂,失了七魄。他吩咐奴婢準(zhǔn)備錦衣玉食,替阿采沐浴梳妝。阿采就這樣在左相府里住上了一陣子。
一天子時,左相書房的燈火仍亮著。阿采提著一只紙燈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她竟能悄無聲息地繞過相府所有奴仆侍衛(wèi)的眼線,敲開了左相的書房門。
書房通明的燭火下,阿采已是另一番打扮了:她身穿華貴的紫緞底銹銀蝶長裙,腰帶間點綴著華麗的孔雀羽。
她用戴著翡翠細鐲的雪白手腕,將異國進貢的葡萄酒倒入琉璃盞內(nèi),與左相合飲一杯,而后又輕輕柔柔地,自云髻上取下玉簪,漆黑長發(fā)瀑布般傾瀉而下,裙裾與黑發(fā)間散發(fā)出淡淡清香。
左相吹了燈,用他粗糙斑駁的大手,一把握住阿采纖細的蜂腰,她的皮膚也是綢緞般微涼的觸感…………
三、入夢
這個詭譎月夜出現(xiàn)的女人,如今在這左相府里已是一人之下了。她自稱全名何采月,此后,左相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再直呼其名諱了,而是改稱她為月姬。
左相寵月姬,府內(nèi)無人不知,但他們不知道,月姬說一,左相絕對不二,他早已形同傀儡。
左相夫人雖不悅,卻也無可奈何,只因她只要一想起月姬,即使沒見到她,也會不自覺地泛起一身雞皮疙瘩,感覺脊背發(fā)涼。左相夫人出于本能躲避月姬,不想與她爭斗,也算是明哲保身。
原來,這個自稱阿采的女人是在明州地底下沉睡了千年的夢魔。夢,既真實,又虛幻,蘊含著人們潛意識中的愿望和情感。夢魔阿采能夠在不同人的夢境中自由行走,還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重構(gòu)夢境,她靠吞食貪念為生,但每日只能食一人之念。
普天之下,有多少做夢之人,就有多少人會被她影響;有多少夢游之士,就有多少人可被她操控。血月至陰,夢魔初醒。既以貪念為食,她該去哪兒尋覓最佳的美食呢?世人皆知,普天之下,最貪心的莫過左相。
左相出身名門世家,他的叔父祖輩都曾是輔佐徽國歷代國君的明相。到了他這一輩,雖還不至于謀權(quán)篡位,但早已失去清廉家風(fēng)。新帝感情細膩豐富,厭倦政治之事,獨愛音律風(fēng)雅,左相基本上代為執(zhí)政。他為官多年,本就私藏了金庫糧倉,富可敵國,如今又主政,明州城內(nèi)這買官賣官之風(fēng),早已是人盡皆知的潛規(guī)則。左相家族實力雄厚,門徒眾多,如今則更是賓客如云,高朋滿座。眾諸侯雖手握兵權(quán),但分散于天下,沒有御詔又不可隨意進京。
夢魔阿采用骨骼秀美的一雙玉手,自土里爬出,嗅著貪念的氣味,來到左相府門前。她利用色相混入相府,一邊吞噬左相的貪念,一邊操控他不擇手段地去追逐更高的權(quán)力,好食得更多貪念。自此,左相對權(quán)力的追逐失去了“到此為止”這句話,他費盡心機,在權(quán)力斗爭之中,春風(fēng)得意。
這年,徽國忽然爆發(fā)瘟疫,明州城內(nèi)一片死寂。在一個家家戶戶都已閉門熟睡的后半夜,各坊中數(shù)十個夢游人,忽而于睡夢之中驚坐起。他們在暗夜中,機械而順從地爬到各自的書案前,個個手執(zhí)毛筆,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書寫出一封封字體各異的檄文,文章主題大致是狐媚安能惑主云云。
夢游人紛紛出動,行尸走肉般徘徊在明州城的暗夜中,挨家挨戶,散發(fā)書紙。不久后,民間便流傳出曦妃乃狐妖化身而禍國殃民之言論。
阿采挑唆左相買通百名巫醫(yī)占卜,再次中傷曦妃。很快,狐妖之流言就不僅限于街頭巷尾了,朝堂之上也開始紛紛議論起來。
因科稅繁重,徽國的世道早先就已經(jīng)亂了,如今又遇瘟疫,雪上加霜。舉國上下更是滿目瘡痍,都城明州的大街上,也處處可見病重等死,或是因失去營生饑腸轆轆的流民。不知是誰,帶頭高喊,拋出了所謂狐妖禍國之論調(diào)。他于宮門前的大馬路上高喊,說曦妃不僅是天下瘟疫之禍種,更是帝王怠政之禍根。緊接著,就有另一個人站出來附和,很快,便醞釀成了一群人憤怒的風(fēng)暴。
恐懼和仇恨的果實,劇毒致幻。世人心中所有的不安與怨氣,就這樣毫無緣由地發(fā)泄在一個無辜的弱女子身上。自古以來,人一旦卷入權(quán)力斗爭之中,就很容易因流言或中傷而被誅殺。冷露凄風(fēng)夜,深宮淚滿襟,此時的曦妃小桃,已經(jīng)脆弱得如同一只半懸于書案上的瓷娃娃,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搖曳不定?;諊踩缤焱噶说募t桃子,暗暗地散發(fā)出鮮甜而腐敗的氣息。
徽國國君趙玦與曦妃青梅竹馬,如今又舉案齊眉。曦妃本名李桃,她的出生門第,在都城明州里并不算高,只因她自幼琴藝精湛,七歲入宮,就成了陪伴二皇子學(xué)琴的小女官。
太上皇還在在位的時候,當(dāng)時趙玦還是太子,北部鄰國大虞的長公主前來和親,遠嫁明州,做了太子妃。太上皇不同意封李桃為妃,只因那趙玦用情至深,以自身安危相要挾,李桃才得以得以被封為側(cè)妃。帝妃二人大婚之后,錦瑟合鳴,趙玦絕對地寵溺曦妃,后宮之中無人能及,皇后也因此終日遭冷落。阿采心里明白,對國君趙玦來說,若曦妃死,必亂其心。
太上皇雖不喜曦妃,但還不至于到想誅殺她的地步。自他病倒后,左相花重金賄賂了宮中老宦官。那老宦官自少年時期起,就一直貼身侍奉君王。他對太上皇的秉性情緒了若指掌。老宦官于太上皇的病榻前,終日進讒言,瘟疫肆虐下民不聊生,朝廷本來就已無力解決,如今流言四起,舉國上下眼看就快到了要揭竿而起的地步了,太上皇才于無奈,作出決斷:一紙密詔,賜死曦妃。
曦妃被賜毒酒,沉鏡湖后,左相府里這個神秘而陰暗的女人阿采,時常在寂靜深夜,輕巧如風(fēng)地玉立于徽國宮殿高高的屋檐之上。她神情淡漠地吹響手中的入夢笛,玉笛聲悠長纏綿地盤旋于宮殿上空,仿佛訴說著一個個哀婉動人的故事。
她于暗夜之中,潛入了趙玦的夢境:
「不知為何,近來這段日子,我夜夜都會夢見已經(jīng)死去的小桃。夢中,我們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正無憂無慮地在御花園里放紙鳶。御花園里牡丹盛開,金燦燦的陽光暖融融的灑了她一臉,在這片夢幻的光輝中,小桃沒有說話,只對我粲然一笑,她笑得真美,如同一朵不凋零的牡丹……」
……
「前天晚上的夢,是回到了十四歲那年的春日。我們第一次,同騎一匹赤色駿馬。駿馬馳騁在宮墻邊緣嫩綠的曠野之上,馬蹄聲驚飛了宮外的群鳥,那時候真是瀟灑輕快啊,其實,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狗屁帝王,我只想要自由………嗯,自由?!?p> ……
「昨夜,是我們剛成婚不久的時候,天空掛著微醺月暈,宮墻內(nèi)桃花樹下,在卷舒亭里,我彈桐木琴,她飲桃花醉,人面桃花相映紅…………」
……
……
笛聲一曲變調(diào),阿采又潛入左相夢境。夢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夜夜在他耳邊鼓吹帝王夢:
「皇后入宮后遭遇如此冷落,大虞皇帝勃然大怒,若不是你左相從中斡旋,徽國國土怕是早已被大虞吞食得連骨頭都不剩?!?p> ……
「徽國國君趙玦就是個廢物,朝堂上事事都是由你來日夜操勞,可他卻能白白掛個帝王之名,你左相才是天生的帝王之材!焉能屈居人下!」
……
……
不久,太上皇駕鶴西去。徽國亂成了一鍋粥,阿采可以吞噬的貪念,一日比一日多。她終日神采奕奕,心滿意足。
四、安定
既為夢魔,當(dāng)由心治,無心則無夢。眾法師云集相府外,在妙法真人和大明和尚的帶領(lǐng)之下,齊聲誦心經(jīng),合力鎮(zhèn)夢魔。同時有從天而降的藥官白朧月相助,醫(yī)治天下黎民百姓,徽國終于歸于太平。
趙璟鎮(zhèn)了妖孽,除了瘟疫,而后又勢如破竹地瓦解了左相黨羽。
那左相夜夜與夢魔共枕,早已寒氣入骨,現(xiàn)如今夢魔被縛,他失去了利用價值,氣數(shù)將盡,身雖未死,也已是風(fēng)中殘燭。左相黨羽見大勢已去,在趙璟略施一旦手段后,樹倒猢猻散去了。
趙璟得民心,名正言順登基稱帝,這趙姓江山才沒易了主。
上任君主過于陰柔,這任君主乃武將出身,血氣方剛,治理起國家竟也是井井有序,雷厲風(fēng)行。他力推稅制改革,解除百姓重負(fù),大力整頓官場行賄、宦官攝政之風(fēng)。很快,徽國回歸正軌,重新開始繁華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