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葉謙偷襲代郡后,煞女重臨的謠傳便不攻自破,堯京城理所當(dāng)然地解了禁。
老百姓們的生活稍稍恢復(fù),但對紫霄閣來說,事情卻更復(fù)雜了。
通過時間線調(diào)查,謝清云發(fā)現(xiàn)葉謙和馬夫失蹤的時間,應(yīng)該是在入了堯京之后。至此,紫霄閣在全城開始了嚴(yán)密的拉網(wǎng)式搜查。
而與此同時,堯京四門洞開,無非是為了引蛇出洞,將作惡者逼出來。
每一座城門都有兩名十二司以上的大修士布下魔息鈴,但凡出入城的人群中有異類,他們能立刻能夠感知到。
……
又是云淡天舒的清晨,謝清云靜坐在宣化樓上,眼底是出入東城門的熙攘人群。
近日,大量修士增援代郡,他便身兼數(shù)職,一天只得休息一兩個時辰。
每日靜守城門,是他最放松的時刻。
只要魔息鈴沒有被驚動,他便可以默默發(fā)呆,或者,想一些平日沒空去思考的事情。
長袖微微顫動,他提起袖口放出那只小巧的蜻蜓精。
小燈籠將小腦袋伸出袖口,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涼爽的空氣,緩緩地振動翅膀飛到謝清云額間,輕輕一吻。
在明州救下的這只小妖精,真是不懂禮數(shù)和界限,還好自己給它施了一個隱身咒,除了他,無人可以看到。
謝清云罕見地微微一笑,心中升起淡淡溫暖。
原本,這幾日他是不太開心的:
自從見到四郎拉著那女子的手,他的情緒就像一枚石子兒擲入了深潭,驚起沉埋許久的隱秘。
他與四郎的距離又遠(yuǎn)了一程。這世上原本讓他感到親近的人就很少,如今,四郎身邊的位置也被別人占據(jù)了。
他猶記得:三年前,進(jìn)觀心洞時,四郎形容枯槁得像個死人。那時,謝清云還以為四郎此生都不再打算出來了。那種突如其來的失落感,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很無助。
如今,見到四郎無恙,他應(yīng)當(dāng)開心些才對,但為什么失落感更加強(qiáng)烈了?
“有……心……事?”
小燈籠撲閃翅膀,大大的復(fù)眼對著他閃動兩下。
連這小妖精都能看出自己的情緒?
他閉了眼,念了一遍靜心咒,試圖將莫名的落寞驅(qū)散。
無奈,咒語的威力終是有限。
他睜開眼,讓小燈籠停在自己的手心:
“這世上,有些東西無論你多么珍視,總是會失去吧?!?p> 小燈籠懵懂地?fù)u晃著腦袋,似乎這個問題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認(rèn)知范圍。
謝清云自嘲地?fù)u搖頭:
“是了,你這小妖精,怎么會懂這些?你大概連珍視是什么意思都不懂?!?p> 他將手心的小妖精迎著朝陽舉起,想讓它自由地飛一會兒。
小燈籠透明的翅膀在晨輝中反射出淡淡的微光,她揮舞著短小的六肢,又在半空輕快地劃出幾道渾圓弧線。
謝清云望著它無憂無慮的身影,臉上的陰郁消散了許多,眼中散碎的晨光漸漸凝聚……
忽然,他手心閃過一絲藍(lán)光。
魔息鈴示警?
謝清云施展去魅之術(shù),即刻在人群中看到一團(tuán)扭曲的灰氣,正停留在一輛深色栗木馬上。馬夫穿著深色斗篷,看不清樣貌。
但從那團(tuán)灰氣的長度來看,車上應(yīng)該載著一個被施過魂術(shù)的大個頭男人。
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那人是葉謙,或許代郡的戰(zhàn)勢能快速被扭轉(zhuǎn)?
謝清云有些激動,他飛身而下,要攔住馬車。
誰料那架馬車忽然著魔似的狂奔,撞開兩道城門關(guān)卡,直奔茫茫群山而去。
謝清云御劍而起,小燈籠努力扇動翅膀追過去,終于在半空中鉆入了他的衣袖。
堯京城向東五十里,是一望無盡的鴉靈山脈,數(shù)百座山峰高聳入云。
自從百年之前,鴉靈山的地龍松動,方圓幾十里的山脈便時有地震、泥石流發(fā)生,在此地居住的人家也越來越少。
如今,此地殘留著大量被遺棄的殘破民居,時有野狐山魈出沒,漸漸流傳出不少狐怪故事,尋常人大都不愿再踏足此地。
那架馬車很快隱入山中一座廢棄小鎮(zhèn)。
謝清云收劍落地,踏入空無一人的街道。
沿街的土屋大多半開半闔,他眼角余光謹(jǐn)慎地掠過那些門縫,只能看黑洞般的暗室。
殘破發(fā)白的燈籠在檐下?lián)u晃,歪歪扭扭的招牌昭示著每一間店鋪的過往。
無盡寂靜中,謝清云感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和危險。
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開始摩擦他的耳膜。
他猛然回頭,只看到數(shù)張白紙在風(fēng)中翻飛,好似送葬隊伍沿路灑出的紙錢。
似乎有什么不對……
他眼中掠過一絲微光,馬上識破了一些細(xì)節(jié)。
廢棄多年的小鎮(zhèn),怎會有那種裁剪整齊、干凈勛白的宣紙到處飄散?
施展去魅之術(shù),他立刻看到那紛飛的亂紙背后隱藏著一個大宅的輪廓。
馬車就孤零零地停在大宅門口。
他躍至馬車前,以劍氣挑起車簾,內(nèi)里空無一物。
伴隨厚重的“吱呀”聲,大宅的門輕輕翕出一條細(xì)縫,像是對他做出邀請。
他一手提劍,一手結(jié)印,警惕地跳進(jìn)高大的門檻。
那宅院忽然微微波動了一下,就像被石子砸破的水中倒影,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
幽深的宅院中,有極其精致的水系園林。
游魚戲蓮,菡萏芬芳,水面微泛輕煙。
可惜,這不應(yīng)該是五月應(yīng)有的景致。
結(jié)印去魅,那些虛幻景象轉(zhuǎn)眼就像被燒化的紙張,隨風(fēng)飄散。
映入眼簾的仍然是水,但這水深黑無底,還散發(fā)著刺鼻的腥味。
他低頭,忽然看到水中映出熟悉的身影。
“四郎?”
謝清云停步,抬眼四望,四郎并不在此處,又怎會有他的倒影?
再看水中,四郎身旁還站著那個令人厭惡的山野丫頭。
他們十指緊扣,恰似一對璧人,正對自己微笑。
但那笑容越來越猙獰,流露出無限惡意。
幻像!
謝清云劍鋒過處,肆無忌憚的靈力卷起高大的水墻。
廣闊的水面隨之動蕩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東西隨波動浮出。
鼓脹的麻布卷被池水染成骯臟的灰色,麻布盡頭……是水草般柔亂的發(fā)絲。
他微微心驚,更強(qiáng)烈的感受是惡心。
那麻布卷隨搖動的水波翻了個面,是一具面色紅潤如生的“尸體”,枯瘦的臉龐絲毫沒有被水漬泡過的痕跡,卻讓謝清云感覺很熟悉。
卿離?
更多的麻布卷在浮出水面,每一張臉謝清云都依稀能叫出名字。
張孝和、聶青、言醉、葉謙……
好些人在不久前還在朝堂之上與自己唇舌對壘,個個鮮活機(jī)敏。
他再次以去魅之術(shù),確認(rèn)了這一次不是幻像。
所以,被施展魂術(shù)的不止葉謙,究竟整個堯京還有多少官員是真正的自己?
他曾聽過,四百年前,前朝皇室遭遇過一次莫名劇變,從此易容之術(shù)便被上奏神界,列為禁術(shù)。
此刻,謝清云終于明白這術(shù)法的恐怖。
“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很久了?!?p> 水池對岸,溫柔空靈的聲音響起。
那人眉間含笑,眸中的凝睇微光讓人無法抗拒。
“是你……怎么會是你?”
謝清云手中的劍滑落到地上,這大約是他生平見過的最為恐怖的事情。
一瞬間,他的信念轟然崩塌,渾身戰(zhàn)意頃刻粉碎。
陷阱!
從周云生、林廷之到葉謙……這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他轉(zhuǎn)身想逃,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力卻將他牢牢拖住。
隨后,脊間一涼,他不自覺跪立在地,像蛛網(wǎng)中被注射過毒液的獵物,全身癱軟。
四郎……
四郎該怎么辦?
不行,一定要讓他知道,否則他該怎么辦?
……
他拼盡所有靈力,支撐著自己爬向大宅門口。
但那宅院的門檻對他來說,就像一堵高墻,他恐怕再也翻不過去了。
身后,巨大力量仍在拽拉。
他一手緊緊抓住門檻,一手從額間凝出三柱魂光,化為一柄短劍,用力刺破結(jié)界。
“這樣用魂光,你真是……瘋了!”
那人用冰冷而深邃的眼神望著謝清云,語氣中帶了一絲戲謔。
謝清云雙眼恨毒,咬牙切齒道:
“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就算是你……也不行!”
說罷,他將手中的魂光擲向那人,藍(lán)色光爆在大宅中耀目綻放,逼得那人向后躍了三四丈。
謝清云將小燈籠托在掌中,將它推出即將閉合的結(jié)界缺口。
“快走,快走!去找陳小貓?!?p> 他不停催促著已經(jīng)嚇懵的小燈籠:
“快走啊……”
他近乎祈求的眼神,忽然喚醒了小妖精的靈智。
小燈籠用力點頭,直沖天際。
看到它的影子消失在天邊,謝清云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似乎心愿已了。
他再也無力動彈,低垂著頭顱斜倚在門檻上。
那人慢慢踱至謝清云身前,望著蒼茫天際,嘴角微彎。
小字亭西
身處劣勢如何不攻心計,流露敬畏試探你的法規(guī)———《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