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寒冷,堆積在屋檐上的雪不化,旁的人站在屋外,吹一陣?yán)滹L(fēng),就要急忙忙的斂了衣衫,躲屋取暖了。
以往的冬天,她總會躲在內(nèi)室,披著厚厚的裘衣,握著小暖爐,舒服的喟嘆一聲。
可在大牢里,可沒有裘衣,沒有暖爐,與外面僅有一墻之隔,靠著冰冷的墻面,就能聽到寒冬的呼呼凜冽的風(fēng)聲,透過窗子吹進來的寒風(fēng)冷徹心扉。
牢內(nèi)苦寒,她已多日不曾睡好覺了,以往光彩照人的臉變得暗淡,眼袋下清楚可見的青黛色。
走道上的獄卒來回踱步,見到一個人,露出討好的笑容,連忙將她的牢門打開。
她眼神不動,只是懶懶的挑了挑眼角,昏暗的環(huán)境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的臉龐,但已經(jīng)足夠了。
一個陌生而帶著幾分熟悉的臉映入眼簾。
她愣了愣,隨后就想起來了。
……哦,對了,這好像是她那名義上的夫君。
她在畫像上看見過。
那是沈溫曲,安平王世子,十二歲入了道觀,一去不復(fù)返,即使他的母親為他娶了貌美的娘子也未來看一眼。
現(xiàn)在,在他名義上的世子妃鋃鐺入獄之后,他來了。
晏憐水自入獄以來便沒有變過的神色突然變得有些期待了。
她忽然有些期待,這個男人對她五年來沒有見過一次面,五年后第一次見面卻入獄的世子妃會說些什么。
一封休書與一杯鴆酒被擺到了她的眼前。
“你也當(dāng)過我安平王府的世子妃,不應(yīng)死于大街人群之中,喝了這杯毒酒,自戕吧,我留你最后的顏面?!?p> 沈溫曲的聲音淡淡的,是低沉而溫柔,此刻說出宣告死亡的話竟也是這般的淡然。
五年來第一次見面,她得到的是一封休書以及那接近憐憫的毒酒。
晏憐水微闔了闔眼睛,直起身子接過了這杯鴆酒,望著男人臨走的背影忽然問道:
“你十二歲入了道觀,決心出家,又為何還要娶我”
沈溫曲微微頓了腳步,低聲留下一句“抱歉”便徹底的走了。
鴆酒被她捏在指間,她望著那封休書,忽的有些悵然,朱雀街認識了三皇子之后,她的那顆被人溫暖了,悸動的心現(xiàn)在忽的就平靜下來。
接近絕望的心情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好似臨死前的寂默。
鴆酒入喉,是滾燙的感覺,入了五臟,仿佛一切都要燃燒起來。
晏憐水一輩子守規(guī)矩,從來沒體會過什么叫做自由。
此時毒酒入喉,迷離之際,她大笑了起來。
不為其他,只為了自己。
想她晏憐水十五歲那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入了安平王府,卻守了一輩子的活寡。
她的夫君安平王世子,那個從小與她定下婚約,卻在十二歲那年入了道觀,從此不問紅塵事。
婚禮上,紅綢裝飾了整座府邸,熱熱鬧鬧的景色,底下卻是一片寂然,她蓋著紅頭簾,隨著嬤嬤的牽引徑直去了喜房,一個人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里她隨母妃出入各種地方,被人戳著脊梁罵著“活寡婦”,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朱雀街偶遇到了蕭懿文,那個男人無微不至的愛意溫暖了她的心,明知不可以,她卻仍然飛蛾撲火。
只是為了那堪比火星般的暖意。
為了那點暖意,偷盜兵符,意圖謀反,隨后萬劫不復(fù)。
一步錯,終步步錯。
晏憐水覺得,自己真的錯了。
她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的。
只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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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飄下了一場雪,零零散散,在半空中受寒風(fēng)猛吹而不知飄向了哪里。
身體里那股似乎連靈魂都要燒灼的滾燙感覺漸漸的平息下來,轉(zhuǎn)而變成微寒。
晏憐水眼皮跳了一下,但還是沒有睜開,攏了攏身上的衣服,翻了個身,嬌憨的呢喃了一句,“冷”
“冷?快點給小姐再添一個火爐?!迸缘膫鞒鲞@樣的一個聲音。
過了一會兒,細微的走路聲響起,似乎是真的添了個火爐,房間里暖和了不少,晏憐水滿意的又翻了個身。
但意識到了不對勁,連忙睜開了眼睛,從床上驚坐起。
旁邊的丫鬟嚇了一跳,湊近連忙問道:“小姐,出了什么事了?身體可爽利些了?”
一大串問題向她襲來,晏憐水揉了揉太陽穴,癱在床上環(huán)顧四周。
上好的檀木雕飾了桌椅,熏香淡淡卻留香不去,右手邊是女兒家用的梳妝臺。
這個房間不正是她未出閣的閨房么?旁邊的丫鬟正是陪伴她多年的芙香。
“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晏憐水發(fā)聲之后才覺得喉嚨干啞,似是大病過后的嘶啞,說話間還隱隱作痛。
芙香連忙遞過一杯熱水,隨口答了個時間,晏憐水微微顰眉,帶著病痛的嗓子一字一字的問出了現(xiàn)在的年代才安靜下來。
芙香撓了撓頭發(fā),覺得看不透自家小姐了,可轉(zhuǎn)念又想大病一場,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腦袋不太清楚也有可能。
過幾日就好了。
她這廝看的開,可她家小姐內(nèi)心跌宕起伏,非一言概之。
晏憐水靠在軟墊上,閃爍著雙眸,不可置信的想著。
自己回到了過去,還未出嫁的時候。
準(zhǔn)確的來說,是出嫁前的兩個月。
竟是回來了嗎?
晏憐水揉著太陽穴,看著四周,目光漸漸移到芙香身上,眼圈不自覺的紅了,五年里心里的委屈一齊涌上了心頭。
嚇得芙香連忙向前摟住小姐,以為小姐因病痛難受而哭泣,于是細心的安撫著,“小姐,乖,很快就不難受了,忍一忍,很快就會過去的?!?p> 晏憐水蹭了蹭芙香胸.口上的一塊衣服,心神懈怠下來,在熟悉的香味與心里滿到溢出來的安全感下,很快就沉沉的睡去了。
芙香在床邊哄著她,等到確定晏憐水睡去之后才輕輕的將她置在軟枕上,細心的蓋上被,佇立片刻便在門前守著。
同時散去了守在床邊其他的丫鬟。
窗外風(fēng)雪漸停,芙香看著雪白的一片,心里念著要不要給小姐煮碗滋補的雞肉粥養(yǎng)養(yǎng)身體?
一位年齡尚小但兩眼滴溜轉(zhuǎn)的機靈丫鬟看出芙香心中所想,連忙將一把紙傘遞上,恭敬的低下頭。
芙香看了一眼小丫鬟,接過傘之后撐開慢慢的往廚房走去。
等到晏憐水大睡一場,病也好了大半,剩下的一半慢慢養(yǎng)著了,遲早會好的。
芙香一臉“心疼小姐”的模樣,將雞肉粥舉著,微微笑道:“小姐可還有力氣?需不需要芙香喂啊?”
“我都多大了,哪還需要芙香喂,自己可以?!标虘z水鼓了鼓眼睛,狀似惱怒道,抬頭將雞肉粥接過。
芙香自幼便有顆玲瓏之心,照顧晏憐水照顧的是無微不至,以至于最后離了芙香,晏憐水是哪里都感覺不舒服,好久都不能適應(yīng)。
芙香的體貼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就比如一碗小小的雞肉粥。
芙香想著小姐病剛好,胃口不好以及力氣又小,于是用小碗盛了半碗,量符合晏憐水現(xiàn)在的胃口,又不是很重,自己可以端著吃。
全了她那微不可見的面子。
晏憐水飯量小,尤其是在生病的時候她就什么都不想吃,夫人對此十分頭疼,思量再三都沒有想出對策來,索性大手一揮讓下人去解決。
芙香想了個辦法。
她知道小姐嗜甜,但為了防止發(fā)胖一直不敢多吃,還勒令自己看管著她,不讓她多吃甜食。
可每當(dāng)小姐生病時,芙香就會買一袋蜜餞,小姐喝完藥或吃完飯后就會給一塊蜜餞。
以前小姐都會眼睛發(fā)光似的盯著蜜餞,不情不愿的喝粥,可今日倒有些不一樣。
晏憐水一口一口的把雞肉粥喝完,抬眼看見芙香微愣的神色,微微的笑著說道:“這雞肉粥熬的不錯,我挺喜歡的。”
芙香眉梢挑了挑,最近府中是換了廚子,難道新來的廚子廚藝非常的好?
她心里只念著小姐喜歡便趁喜歡的勁多吃點,省的過去這陣子就又不愛吃了。
晏憐水吃完飯后,靠著軟墊,問:“我兩個月后就要嫁給安平世子了么?”
芙香臉色微變,想來是想起了世子的偉大事跡,但還是努力的保持冷靜的神色點了點頭,并安慰道:“小姐不要多想,世子就算再怎么荒唐,也會顧及與小姐的婚約。”
晏憐水低低的笑了笑,有點諷刺但更多的是自嘲。
前世自己就是因為婚約這兩個字才會產(chǎn)生了妄念。
妄想著沈溫曲會因為她“還俗”,會因為她而定下了心,會念著她,想著家庭,會對她好。
實際上,她大婚之日,坐著花轎來到安平王府的時候,所有人俱全,唯獨缺了新郎。
紅綢裝飾了整個府邸,喜樂奏響,聲勢之大幾乎隔了兩條街的人都能聽到。
但婚禮上沒有一個人是帶著笑容,所有人都在無聲的嘲諷著新娘,晏憐水。
震耳的喜樂徹底擊碎了她所有的妄念,只有一人的婚房日日的磨盡了她所有的期待。
“我覺得這樣還挺好的?!彼犚娮约旱吐曊f的。
“什么”芙香似是不可置信。
她自嘲道:“新郎要是不來,不就是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么?他們又不能把我撕嘍,沒什么可怕的。不過以后我就不需要伺候夫君了,想來還挺輕松的?!?p> “呸呸呸!”芙香急忙之下堵住了晏憐水的嘴,顰著眉,不贊同的道:
“小姐,這還未出嫁呢?怎么能說出這么不吉利的話!”
“好啦好啦?!标虘z水眼角微彎,“我累了,伺候我歇息吧。”
芙香還想說什么,但在晏憐水可憐兮兮的神情下住嘴了,伺候晏憐水歇息后,無聲的嘆了口氣。
走了之后她在半路上還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
“小姐怎么會這么悲觀呢?好歹也是從小與世子定下婚約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