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薛家老太爺還在時,老太太同他兩人是一起住在附近的別院里。
后來老太爺不幸在關(guān)外害了急病早逝,薛府之后又遭遇大火,大老爺薛義也因故被謫貶遼東。是老太太強撐著總理家事,終于沒讓薛家垮下。
后來,老太太覺得是府里風(fēng)水不好,便請來一位有名的風(fēng)水先生。那風(fēng)水先生看了一陣,說是薛府里的屋子小樓修得零散,不利家族的長久安泰。所以老太太命人將別院拆了重建,并要以此為契機,要將薛府的里屋和小樓一起改修,用狹長的走廊連成一體。
老太爺?shù)膸讉€族弟當(dāng)時還健在,竭力反對動土改制,老太太卻喊人直接推倒圍墻。不想同日大喜臨門,二老爺薛忠的女兒被皇上選為貴妃,族里眾人這才服順,薛府也因此定下了如今的模樣。
老太太自那時便一直獨居在內(nèi)堂里。
空閑時,她就在屋里專為她修的小佛堂燒香念經(jīng),祈求佛祖能保佑薛家一門的大大小小。不過若是族里有人來訪,厚墻厚窗的內(nèi)堂就成了機密室,老太太會在這里處理一些“家長里短”。
只要看到內(nèi)堂的門口的長廊上守著兩個忠實的啞仆,夏樹便知道此刻里邊有客人。于是她備好一碟紅棗參茶和糕點,親自端著走入長廊。兩個啞仆見是夏樹沒有阻擋,她便徑直走到內(nèi)堂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吧。”
老太太的聲音有幾絲疲憊。
夏樹推開門,見到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客座只有一個愁眉不展的老者。夏樹認(rèn)得那是老太太的妹夫崔公。幾年前來過,是求老太太給自己侄兒在地方上行個方便。
她走到老太太身旁放下茶盤,輕輕喚道:“老夫人,該用茶點了。”
老太太聽見聲音一掃倦色,睜開眼瞧著夏樹笑道:“可回來啦?怎么樣?”
夏樹在案桌上放下茶盤,為老太太端上紅棗參茶:“二少爺在靈山寺里為您燒了頭香,祈求菩薩保佑您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誰管那呆子去干嘛了?!崩咸p輕拍著她的手:“有沒有給你自個兒許個愿?那邊很靈驗的。”
她低下頭笑道:“夏樹每天在府里陪著您便是最大的福分了?!?p> “哎喲喲……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成天陪著我這老太婆干啥喲?”
老太太輕輕撫著夏樹臉頰埋怨道。
走廊里響起大步聲,是二老爺薛忠來了。崔公偷偷抬起頭,瞄幾眼走到老太太身旁的二老爺,又很快低下頭。
老太太早瞧在眼里,神態(tài)自若地笑道:“我說崔公,茶點是不是不合胃口呀?”
崔公連忙從座椅上站起身,躬著腰結(jié)結(jié)巴巴道:“老、老太太明察!崔某……不、不餓……”
夏樹發(fā)現(xiàn)他又偷偷看了幾眼二老爺?shù)哪樕?,然后才作揖說:“其實,崔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老太太能成全?!?p> 老太太呵呵笑了一陣,轉(zhuǎn)頭看著夏樹問道:“你記得上次崔公的不情之請是什么時候嗎?”
“五年前臘月初八,午時剛過來的。”夏樹回話說:“他侄兒在松江府吃了官司,求您給通融照顧?!?p> “哦,我想起來了。可麻煩著呢。”
老太太嘆了口氣。崔公賠笑幾聲,湊近說道:“這回不麻煩,是很容易的小事?!?p> “好,小事。你就說說唄?!?p> 老太太端起茶杯又飲了幾口。崔公又看了一眼二老爺,然后站直身子開始說話。
“其實……就是我那邊鬧妖怪的事兒。先前不是有一隊行商被害嗎?可誰知道這次朝廷對這個案子很是看重,勒令崔某限期內(nèi)破案,否則就要治一個瀆職之罪!可、可當(dāng)?shù)厝硕颊f,那是山魈作祟!全都避之不及,不愿多說!派出去的捕快什么線索都沒查到!眼瞅這上面的限期越來越近了……崔某……崔某這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呀!”
說罷,崔公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
老太太放著崔公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蓋上茶碗放下,讓夏樹拿塊手巾給他擦臉。
二老爺薛忠厲聲道:“四姨夫,你好歹也是一方知縣,堂堂的朝廷正七品官員,百姓的父母官?,F(xiàn)在這副哭哭啼啼的窩囊模樣,成何體統(tǒng)???!”
崔公這才連忙接過手巾擦去眼淚,躬身繼續(xù)說道:“對,對,外甥說的是……所以,所以崔某想請您讓家里的長孫薛正幫忙,請他派些人到我那邊幫著查一查……呃,或者給上面說說話,通融寬限些時日也好。”
老太太放下茶碗頓了片刻,看著崔公道:“我妹妹現(xiàn)在可好?”
“健康如舊,只是時常掛念老家,說想要回去看看……”崔公抬起頭回話,“對了!今年若沒有這一岔子事,崔某還想著要向朝廷告病還鄉(xiāng),陪夫人去老家走一走,看一看?!?p> “老家啊……”老太太滿是懷念地閉上眼睛回想了一番,“我姐妹四人自嫁入北京,算來也有四十余年了。可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年離家時園中梨花盛開的模樣。滿枝的小白花連成片,可真好看吶?!?p> 二老爺薛忠順勢握住老太太右手輕撫道:“母親若是愿意,我就讓下人們好好籌備,派些人陪您回去看看?!?p> 老太太略微感慨地拍拍員外的手,然后轉(zhuǎn)頭看著崔公,又嘆了一口長氣。
“可誰想,去年在城里過元宵時,大家還一起有說有笑,約好要一同回老家去看看。結(jié)果這才多久呀,大姐她就一下子沒了。老三更是福薄緣淺,早早撇下我們走了?,F(xiàn)在我就剩老四這一個妹妹了,她嫁你多年也沒享過什么福。往后你就陪著她,一同回紹興的老家住吧?!?p> “是、是。老太太說的是。”
崔公不斷頓首。
“今天就這樣吧?!崩咸珎?cè)過身看著夏樹說,“坐得久了,渾身有些不舒坦?!?p> 崔公一愣,連忙抬起頭:“啊?可這……您?”
老太太閉目養(yǎng)神,不再理睬。夏樹伸手開始為老太太揉肩舒背,輕輕捶打。崔公卻好像不死心,上前想要再問幾句,結(jié)果被二老爺皺起眉頭狠狠瞪了一眼,只得簡單行禮,轉(zhuǎn)身推門離開了內(nèi)堂。
等崔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門外的長廊,薛忠轉(zhuǎn)向老太太輕聲問道:“母親,四姨夫這事如何處理?要不要請大侄子幫忙查一番?”
老太太沒有回應(yīng)。薛忠以為老太太沒有聽見,于是貼近上前把話又復(fù)述了一遍。
“薛正現(xiàn)在是朝廷棟梁,不要什么事都去找他?!?p> 老太太慵懶地說道。
“母親,大侄子是出了名的孝子賢孫,只要是您囑托的事兒他一定會照辦的?!?p> 二老爺輕輕拉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卻將手一下子抽走,慢慢睜開眼,目露寒光地盯著薛忠一陣?yán)湫Γ骸爸覂海瑒e以為我小孫女現(xiàn)在宮里當(dāng)貴妃,就可以把自己真當(dāng)成什么國舅爺了!”
“孩兒不敢!”
“樹兒,給二老爺講講,大少爺近來都在忙些什么事情。”
夏樹停下捶背回話道:“前幾日大少爺來信,說去年冬天冷得緊,以致屋檐下面的冰柱如今還沒有化開,但家里的下人等不及想燒火融開,不想結(jié)果都被冰凌砸得鼻青臉腫。全當(dāng)一件趣事,寫來給老夫人解悶。”
二老爺滿臉懵懂:“……這是何意?”
夏樹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點點頭讓她繼續(xù)往下說。
“世人皆知當(dāng)下國本未定,大少爺?shù)囊馑伎峙率钦f最近朝廷內(nèi)閣會有所行動,提醒府里不可輕動,以免天意難測?!?p> “原來是這樣……”員外想了一下,卻又抬頭問道:“可四姨夫不過是碰上了些山賊土匪,想讓大侄子派些人手幫忙調(diào)查。我們?nèi)绱颂岱馈瓡粫行┬☆}大做了?”
“你倒是收了多少好處,這么關(guān)心他的事情?!?p> 老太太忽然發(fā)問道。員外幾乎是嚇出一身冷汗,趕忙站在老太太面前解釋:“薛忠不敢!只是四姨夫畢竟是家里親戚,如果這樣不管他,怕是會有損和氣!”
“樹兒,你幫我再弄一會兒?!?p> 老太太示意夏樹繼續(xù)敲背,重新閉上眼說道:“若是平時,興許會托人想想辦法??扇缃癯谜刀嗍轮铮@內(nèi)閣官場看似平穩(wěn),卻早已經(jīng)是暗流涌動。你好好想想,只是一隊行商遇難,哪怕它真是件能震動京師的大案子,朝廷又怎么會嚴(yán)令你四姨夫,一個出了名無能的知縣去查?”
“這……”薛忠想了一想,臉色突然大變,“莫非有人想借機搞我們薛家?”
“惟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崩咸琅f閉著眼睛:“在這節(jié)骨眼上,千萬不要貿(mào)然行事?!?p> “母親教訓(xùn)的是!”薛忠連連點頭。
“不該搭的人,不要搭;不該理的人,不要理?!崩咸^續(xù)說道:“你大哥現(xiàn)在遼東戍邊,家里男丁就屬你年齡最長。我也老了,所以這個家早晚是你的。只是你要記得,事緩則圓,事急生變?!?p> 老太太睜開眼又瞧了薛忠一眼:“不要心太急了,知道嗎?”
“是,孩兒明白……”
薛忠跪在地上一臉懊悔請罪,老太太只是擺擺手讓他起來。
“好了,你放心吧。自古國家缺才不缺官,崔公頂多是個罷官革職。原本他做人就目光短淺,所以這次順勢退下去了,也好免得將來哪天會惹上什么大麻煩?!?p> 薛忠只是點頭,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此時門外長廊走來一個小廝,卻被啞仆攔在外頭,只能著急地在外面看向內(nèi)堂里邊的薛忠。
老太太微微笑道:“忠兒,外面有人找你?!?p> 薛忠回身才發(fā)現(xiàn)小廝,焦頭爛額地趕出去將他訓(xùn)斥了一通。夏樹跟了一眼,發(fā)現(xiàn)薛忠從小廝那邊接過兩份信箋收在兜里。
老太太同樣也看見了,兩人彼此微微一笑,等著薛忠重新回到內(nèi)堂里。
老太太揭開茶盞喝了一口:“又有什么事情了?”
薛忠取出一封信箋呈上前:“是大侄兒給您的信?!?p> 老太太輕皺眉頭,“只有一封?”
“呃……”薛忠眨了兩下眼有些猶豫,但還是從兜里取出了另一封黑色的信箋:“還有……兒委托大侄兒查了一下那個姓白的書生來歷……”
夏樹替老太太收下了信箋。
“母親,孩兒先告退了。”
薛忠恭敬地向老太太鞠躬請安,立即轉(zhuǎn)身快步走出內(nèi)堂。一直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長廊盡頭,夏樹才將信呈送給老太太。
“老夫人——”
“怎么教你的?”老太太坐起身面露微笑道:“沒人的時候喊奶奶?!?p> “奶奶?!毕臉渑χf上信箋,“確是大少爺寫來的信?!?p> 老太太似乎有些不太開心,癟起嘴嘟囔道:“我才不看,這時候?qū)懶艁砜隙ㄊ遣换貋砹?。?p> 她示意夏樹自己處理。于是夏樹只好自己打開信封,極快掃了幾眼:“大少爺說今日有要事脫不開身,于是特意安排人給奶奶送來翡翠玉如意和瑪瑙萬壽幡,改日待他回府再親自向您賠罪認(rèn)錯?!?p> “翡翠瑪瑙……呵……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來何用?”老太太苦笑道,“也罷,今天就只有二呆子和你陪著我老太婆咯?!?p> 夏樹接著打開黑色的信箋,里面同樣是薛正寫的字,只是全部內(nèi)容都是一個名叫白禮的籍貫信息,家人族譜,甚至近年到過何處,做過何事都詳細有記錄。
“這上邊是一個名叫白禮的籍貫、行蹤……”
夏樹呈上請老太太定奪。老夫人瞥了一眼,許久才搖搖頭嘆氣道:“真是好生厲害,連一個人去過些什么地方都查得如此清楚……”
“奶奶,這白禮是什么人呀?”
“是個來應(yīng)聘薛全講師的小書生。”老太太拉起夏樹的手說:“樹兒,你說大少爺那邊會不會也有這么一張紙,記著我倆做過什么事,說過什么話?”
“大少爺這么做,應(yīng)該也是替二少爺和您著想……”夏樹輕輕撫著老太太的手安慰道,“眼下正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他這樣子小心一些也不為過?!?p> “小心是對的……不過這等事情是閻王爺才能管的?!?p> 老太太拿下燈罩,從夏樹手里拿過信紙以燭火點燃丟在盆里。看著一點點化為灰燼,她苦笑著說道:“這才離家?guī)啄昴兀谷荒苡羞@本事了……”
她叫過夏樹讓她自己身邊坐下,似是有話要講。
不想外邊忽然傳來一陣大聲喧嘩。啞仆雖然不為所動,但夏樹見到老太太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她緩緩抬頭凝望雕飾有百花的天花板,似是能一眼望穿直達天穹,親見到薛家的各位列祖列宗。
“二呆子怕是又犯病了。”
老太太無奈而深沉地嘆了一口長氣。長廊外,幾個年輕下人快步往后堂方向跑去,嘴里還說什么二少爺又犯病,要把講師當(dāng)狐貍精給打死。
“奶奶,您先歇著,我這就去收拾他?!毕臉湔f道。
老太太卻搖搖頭,親手取過拐杖站起身說:“還是一起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