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他與他的過往

　　夜深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很篤定，好像似乎早就料到了杰斯卡會問這樣問題，又或是自己詢問過自己，他對此早有確定的答案。

　　杰斯卡在聽到答案時卻微微一怔，眼神里的情緒幾經(jīng)變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我和你有什么地方相似呢？過去的經(jīng)歷嗎？”

　　杰斯卡不敢說自己其實也這么覺得，因為他覺得人和人之間會相似往往是因為經(jīng)歷過同樣的往事，可他想了很久也沒有從自己和司徒夜深的過去經(jīng)歷里找到相似之處。

　　在杰斯卡的眼里，司徒夜深是在這樣繁華熱鬧而又安全平和城市里長大的年輕人，他不明白為什么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孩子，身上卻能夠流露出那種與自己相似甚至更甚孤獨的氣息。

　　杰斯卡想象不到司徒夜深的過往，但他對此很是好奇，因為越是想象不到的東西就會越令人有探究的興趣。

　　“問這種問題，是想知道我的過去是什么樣的嗎？”夜深又輕笑一聲，目光掃過杰斯卡又落回遠(yuǎn)處，“我不敢說我的經(jīng)歷和你這種在戰(zhàn)爭中活下來的小孩一樣，但是相比生活在這里別的同齡人可能也算是有點特別?！?p>　　“什么樣的特別？”

　　杰斯卡眨了眨眼睛，似乎對于夜深口中的過去很是感興趣。

　　“我可以給你淺說一點我過去的故事?！?p>　　司徒夜深并不介意此時和杰斯卡多聊點什么，因為他沒有告訴其他人獨自一人來此見杰斯卡，就是為了能夠和杰斯卡談聊點什么的。

　　杰斯卡是什么性子的人他很清楚，因為他總能從杰斯卡身上看到幾分自己熟悉的影子，他從杰斯卡身上的發(fā)信器行動軌跡就知道對方去過哪里，他甚至都隱隱心里明白杰斯卡站在熱鬧的街道后又折返的原因。

　　因為那種孤身一人站在繁華熱鬧之中卻覺得自己和一切都遙不可及的感覺他比誰都要清楚。

　　正是因為明白杰斯卡可能會出現(xiàn)的心歷路程，所以夜深知道這時是杰斯卡最容易敞開心扉的時候，沒有什么比兩人單獨坐在遠(yuǎn)離喧囂的嘈雜地方聊天更適合談心，在他還是接近杰斯卡這個年紀(jì)的時候，過去墨楚也總是這樣陪伴他。

　　腦中回想起墨楚那張熟悉的臉，夜深垂眼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

　　“我雖然生活在這樣的城市里，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家庭和睦幸福美滿的普通學(xué)生，我和你一樣是在很年幼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的孤兒?！?p>　　“和你不太一樣的是，我的過去是模糊而破碎的，我對于自己七歲以前記憶中的一切都覺得很陌生。這種陌生并不是普通人那種對于童年或者久遠(yuǎn)記憶的遺忘，而是一種徹底的撕裂，好像曾經(jīng)有人闖入過我的腦海深處將我的過去全部撕碎抹去了一樣?！?p>　　“我甚至?xí)r常分不清那些記憶的虛實，那些記憶殘片在我的腦海里根本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過往?！?p>　　夜深說著微微一頓，再度向杰斯卡翻拉起了自己左手的袖腕露出那只銀表。

　　“這大概是我七歲以前唯一有著明確存在的痕跡，這是我的母親為我打造的表，據(jù)說是她留給我的最后的禮物?！?p>　　“然而不管是母親還是父親，他們的身影和模樣在我的腦海里都早已模糊了。我的破碎的過去除了他們，出現(xiàn)得最多的是穿著白色大褂的研究員和醫(yī)生，在那些記憶的殘片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冰冷空白的房間和各種儀器，我最年幼的記憶里甚至似乎都很少見到自然的陽光。

　　“當(dāng)然，這僅僅只是我能夠記得分辨的很小一部分，很多破碎的過往說它是空白都不為過，我甚至記不清過去一切的喜怒哀樂?！?p>　　杰斯卡聽得面露意外之色，他完全沒有料到司徒夜深會有這樣的過去，不，這種情況應(yīng)該是說沒有過去更為妥當(dāng)，他無法想象擁有一個破碎空白的過去是什么模樣，那樣不會好像本就一無所有的自己變得連自己都不完整了一樣嗎？

　　“你為什么會從小生活在那種地方？是因為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嗎？”杰斯卡張了張嘴，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司徒夜深的描述很像醫(yī)院，但似乎又略微有些差別。

　　對方過去的生活和他想象里生活在這樣環(huán)境里的孩子完全不同，而他并不多的認(rèn)知也讓他無法想象司徒夜深過去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

　　夜深轉(zhuǎn)眸望了他一眼，沒有多去解釋，只是輕聲說：

　　“誰知道呢？畢竟那些記憶也是殘破的，我根本就不記得那時候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p>　　“連自己是什么樣的都不記得確實是很可怕的事...”杰斯卡那么說著，垂頭看了一眼自己那還有著密密麻麻針孔的手臂，他回想著司徒夜深剛剛所提的話，腦中浮現(xiàn)出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研究員的模樣來，沒有理由地覺得背脊發(fā)涼打了一個哆嗦。

　　“很冷嗎？”夜深注意到了他的動作，“要不要換個地方歇歇？”

　　“不用?！苯芩箍ɑ厣襁B忙搖頭，“我想在這里多坐一會...我喜歡坐在這樣的地方。”

　　他那么說著也抬頭回看遠(yuǎn)處的高樓，接著說：

　　“以前我沒有機(jī)會坐在這么高的地方眺望城市...只能偶爾和霍爾娜一起背著大人們偷跑到最靠近邊界線的海岸去，我們會隔著朦朧的海霧看著遠(yuǎn)處庫格國邊境的城市發(fā)出的燈光在夜里閃爍?！?p>　　“小時候我們很憧憬大城市...因為在我們聽到的故事里，那樣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的人，有各式各樣的食物和溫暖的樓房，城市總是燈火通明，即使是在夜晚也不會被黑暗吞沒籠罩...以前我曾和霍爾娜約好過，等我們長大一點之后要離開那片戰(zhàn)火喧囂的土地，去遙遠(yuǎn)溫暖的城市生活。”

　　“她說她要像故事里的女孩們那樣穿嶄新漂亮的衣裝，要和我一起穿過繁華熱鬧的大街小巷，我們會一同去品嘗那些我們從未吃過的美味食物，也會一起去一次從小就總在想象的游樂場....”

　　“在我們構(gòu)想的未來里，我們能夠吃飽飯也能住上溫暖的樓房，可以和那些生活在故事里的人們一樣放心地穿梭在熱鬧的街巷，我們可以花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不用每天為了活下來而奔波煩躁，也不用每天面對殘酷的分別和死亡?！?p>　　杰斯卡的聲音越說越低，他那望著遠(yuǎn)處城市的眼睛里忽而泛起了幾分晶瑩的液滴，但他卻只是輕甩了甩自己的頭，又在呼出的白氣中抬手將其抹擦消去。

　　“等我真正走到那樣繁華的街道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過去一起幻想未來的人是那么空蕩，而我離那樣的繁華又是那么的遙遠(yuǎn)，我其實根本就融入不進(jìn)那樣的熱鬧?！?p>　　“畢竟我本來也不屬于這里，現(xiàn)在想來融入不進(jìn)也并不奇怪...”杰斯卡那么輕聲說著，“所以我逃走了也哪里都去不了，因為在這里我也是一無所有...”

　　他低垂下頭再次環(huán)抱住了自己的雙膝，他將下巴放在膝蓋上整個人蜷縮在夜深的那件正裝外套里，像是一只被遺棄的雛鳥，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剛到任何一個新的環(huán)境對人來說都是需要慢慢磨合的?！?p>　　夜深低聲說了這么一句話，隨后又安靜地聽著杰斯卡的話直至聲音漸小到?jīng)]有聲響，兩人耳邊一時又只剩風(fēng)呼聲時，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開口道：

　　“如果有機(jī)會，你愿意留在這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