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刈這一通解釋讓我無端悵然,這世上果然沒有什么完整的平等,這世上果然是不能有完整的平等。
我們籍著社會進步、籍著科技發(fā)展,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大量的知識與內(nèi)容,甚至有很多人因此產(chǎn)生了“既然這么容易就能獲得,知識有什么好值得尊重”的想法。
“網(wǎng)上一搜索就有啊,為什么要記?。俊?p> “生活里又用不到,有什么厲害的?!?p> “百科里都總結(jié)好了呢,用不著一本一本地翻書啊,效率那么低下。”
……
沒有知識確實可以活下去,豬也沒有知識,有飼料就吃,哼哧哼哧的,吃得高高興興,等到被宰的時候,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雖然我們都沒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幅獲獎設計作品,名字大概是叫做“知識的力量”:一堵紅磚墻的最底下壓了一本書,于是一層又一層的沉重紅磚,越往上壘,被書頂起的凸起面積越大。
可沉迷于便捷和舒適的大眾,也許還會覺得這樣的作品要逼死強迫癥。
算了,不過是無聊而無用的想法。
我和方刈坐在藏書樓二層的窗邊,仆人搬來茶盤、鐵壺和燒水的小爐,林渺從嵐院送過來一個盒子,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喝一次茶這么費勁。
方刈打開盒子,一樣樣地取出茶壺、茶杯、一盒茶葉,他所有動作都慢悠悠的,像是在附和著碳爐燒水的韻律。
他揭開盒蓋,把茶葉放近鼻尖問了問——好香的茶葉啊,他離我有半米的距離,可茶葉罐子打開的瞬間我就聞到了濃馥的香味。
“嗯,今年這大紅袍不錯,冬天有得喝了。”他隨手將茶葉放在一邊,等待著壺中的山泉水燒開。
“好費勁呀,這水得燒多久,我聞到這個茶葉味兒就饞了。”我說。
方刈抿了抿嘴唇,微微勾起嘴角,似是被我的饞勁逗樂了。他讓仆人取沉香點上,再送來一盤香果蛋糕卷,讓我姑且解解饞。
“又沒茶喝,誰要吃這干干巴巴的點心。”這蛋糕卷雖然精致清香,但光看著就讓我的喉嚨在沉香氣里感到更加干澀了。
“這可是武夷山古樹大紅袍,你能接受隨便用一泡自來水泡著喝了?”他伸手點了點我的腦袋,大概是覺得好玩,點一點不頂事兒,又把我的頭發(fā)揉亂了,看我瞬間蒙了,他開心得笑出了聲。
千等萬等,水終于燒開了,方刈利落地熱了杯壺,放進茶葉,洗茶,沖泡,最后將茶湯分別倒入兩只如玉般的白瓷小高杯。
“好了,小憐嘗嘗,小心燙?!?p> 我把畫冊放到一邊,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杯,香氣馥郁濃厚,我才喝了一口,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起了山上盤根壯實的老茶樹的樣子。
“我以前在學校時買過一種叫Landscape的紅茶,和這個的味道很像,Landscape就是巖茶吧?當時看茶葉盒子介紹上寫的是在非洲高山上種植的?!蔽艺f,“那時候早上喜歡喝茶,但趕著上課,泡了的茶太熱,我就往杯子里倒冰牛奶,溫度一中和馬上就能喝了。就那種茶,和牛奶最配?!?p> “大概是吧。我沒喝過你說的那種茶,英國人喝的茶葉,哼……”方刈不屑,“非洲機械化栽種的茶園里的茶葉根茶葉沫也能叫茶葉?頂多就是大樹葉子吧。”
“你在酒店在餐廳在火車上不也喝嗎?”
“我總不能整天抱著個茶壺出門吧?漱漱口還是可以的?!?p> “不過……喝了你的茶,我現(xiàn)在看到茶包都懶得泡了,寧愿不喝,以前覺得茶包就很好喝?!?p> “一股土腥味的枯樹葉渣子,你還要混進去牛奶,想想都惡心。不過小憐喜歡嘛,倒也無妨?!?p> “你都這么說了,我哪還能喜歡嘛!我也舍不得拿你的好茶做奶茶喝,而且早就不愛喝奶茶了。”
“嗯,品味高?!狈截滋嫖姨砩弦槐虏瑁靶z可知道,武夷山老樹大紅袍有一個專稱,是什么?”
“我對茶葉又不了解,怎么知道啊。”我捧著杯子瞪了他一眼。
“想想啊?!?p> 我心想這玩意還能靠想?!
但一個詞語已經(jīng)隨著茶香驀然闖進我的腦海。
“是……肉桂?”我很不自信地問。
“對?!狈截锥似鸩璞氖忠粶а劭次?,眼中閃著亮光,“你怎么知道的?”
“就……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
“老樹大紅袍最初就叫肉桂,后來永樂欽點‘香桂皮’一味中藥材作‘肉桂’,老樹大紅袍才改稱‘玉桂’。狹義上,除了幾棵老樹所產(chǎn)武夷山巖茶可稱‘玉桂’,其他都只能算‘武夷巖茶’。”方刈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呀!我記得是在學校餐廳的后廚辨認香料的時候知道肉桂這味調(diào)料的,當時會用肉桂粉來做甜點,我還覺得味道可奇怪了。大眾習慣里香桂皮和肉桂好像并不一樣,肉桂很多時候說的是桂心。”
“對?!?p> “我剛剛可能是覺得這茶湯馥郁成熟,圓潤濃厚,有種……成熟的香果子的感覺。而‘肉桂’這個詞……我不知道,反正它在我腦子里冒出來的那一瞬間,我就再也找不到更適合用來形容這個茶湯給我的感受的詞語了?!蔽以噲D解釋。
方刈微笑著端起新添的茶,小口啜著,邊說:“真厲害?!?p> “什么真厲害?”
“蜉蝣?!?p> “怎么這么說?”
“你以為自己為什么會想到‘肉桂’,難不成是祖上喝過?”他淡淡地開著玩笑,在窗邊淺白色的光里,好像一枚白水晶,“這可是歷代的貢品。”
“這……”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的話了。
“怎么樣,好喝嗎?”方刈轉(zhuǎn)了話題,“秋冬喝紅茶,可以暖身?!?p> “好喝,感覺胃里暖暖的,身上也暖暖的。”
“嗯?!?p> 我拿起一塊摻了香橙皮絲的蛋糕卷放進嘴里,再喝進去一口茶,茶中的香味被橙香提起,愈加華麗而夢幻。
我睜大了眼睛,“好好喝?。∵@樣好好吃,這個香橙口味的蛋糕,和茶香互相提升,蛋糕不膩了,茶湯不澀了?!?p> 方刈聽畢也掂起一塊吃了,“嗯,好吃。”
果然喝茶搭配些小點心是有道理的。
一陣風拂進窗檻,吹歪了桌上香爐冒出的縷縷煙氣,方刈端著茶杯目視窗外,似乎在想事情。
我也不打擾他,安靜地靠在窗邊看畫冊。
噠喇——噔——
是香爐里的香片燒完了,仆人過來揭起黃銅爐蓋,換上新香。
嘚唥——嘟嚕嚕嚕。
是方刈打開壺蓋注入熱水的聲音。
沙沙沙——咔!嘶沙——
是風吹過樓外的樹林,有枯枝斷落掉入樹底的灌木叢中。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教如何畫花卉的圖譜,從春天翻到秋天,昏然欲睡。
柔和的風拂過,似有一陣異香流過窗欞,悄然鉆進我的嗅覺神經(jīng)。
這陣香氣很淡,它應該是某種花香,但被稀釋了很多倍,故而一時分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只覺得是香軟和煦的,仿佛隨它一同前來的,是春天的風。
“方刈,你聞到香味了嗎?”我支起身子,垂了眼眸專心地調(diào)動嗅覺,想要分辨出這風的香味到底來自何處。
可桌上燃著的沉香味道太重了,它與風攪和,我又聞不見那陣春天的氣息了。
“香味?”他把目光從窗外的風景上收回,“什么香味?!?p> “從外面吹進來的風里好像有花香,好像是經(jīng)過了很遠的距離所以只殘留了其中一道香味的花香。但這沉香香片味道太重,我一下又聞不見了?!?p> 他讓仆人把香爐拿走,過了小會兒,風從外面吹來,我果然又聞到了那陣香氣。
“就是這股香氣!”我說。
他明了,“這個啊,這是中庭花園里的桂花香。”
我驚異,“花香能送這么遠?!”
“桂花花味濃重,通過簡單粗暴地在樓下種植桂花獲得花香便不是中庸之道。計算出秋天的風向與氣流的流動,在適當?shù)奈恢梅N植桂花,等風將花香送來時,距離已經(jīng)把熏人的花香變得柔和?!?p> “這么厲害?!”
“利用《易》術(shù)做出來的小巧思罷了,梅花清幽,種得最近,牡丹則遠一些,周圍還有大片的樹林。計算好距離、建筑、植物所引導的風水的流動,這兒四季都能聞到被流風提煉過的自然香氣?!?p> 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是從未想過“術(shù)”還有這樣的用法,這簡直是以人力把控自然了吧?
方刈糾正我的說法,說這是以人力“順天之時”,并非逆天而為把控自然。
“這種手法在古代宮苑多有使用,不足為奇。”方刈說,“有名如唐代興慶宮的沉香亭,李白詩說‘沉香亭北倚闌干’,為什么偏要倚亭北的欄桿?因為沉香亭下北面有牡丹園,楊妃所倚的位置與此處一樣,是經(jīng)過設計者精妙計算才有的‘春風拂檻露華濃’。無論春夏秋冬,無論亭下百花盛放還是黃葉凋零,那個位置的風始終輕軟和煦,帶有來自自然草木風水、卻高于自然本味的輕香?!?p> 我閉上眼睛,感受秋日里吹面不寒的“楊柳風”,“這兒的風……也好像春天一樣?!?p> “是吧?!彼采钌畹匚艘豢冢覀円黄鸪磷碓诤锏拇猴L之中,熏然如醉。